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8 19:36

迫于礼制,万历不得不加封恭妃为贵妃,却不曾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十三岁前,朱常洛尚与母亲住在一起,后迁移迎禧宫,从此母子“暌隔”,不得相见。恭妃幽居,极度抑郁,竟至失明。煎熬至万历三十九年④,抱病而终。病重期间,朱常洛想看望母亲,好不容易开恩准许,到了宫前,却大门紧闭,寂然无人,朱常洛自己临时找来钥匙,才进入这座冷宫。母子相见,抱头大哭。恭妃摸索着儿子的衣裳,哭道:“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⑤这是她对朱常洛说的最后一句话。《先拨志始》则叙为,朱常洛得到批准去看母亲,郑贵妃派人暗中尾随。母子相见后,恭妃虽盲,却凭超常听觉发现盯梢者,只说了一句“郑家有人在此”,就再不开口,直至逝去⑥———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保护儿子,不留把柄。其情其景,思之甚惨。
  
     家人情薄浅如此,所谓 枝玉叶,过的其实乃是非人的日子。直到万历死掉为止,朱常洛没有一天能够昂首挺胸。不但不能,反而不知哪天会突然大祸临头。小灾小难不必细说了,单单搅得天昏地暗的大危机就发生过两次。一次为万历二十 年至三十一年之间的“妖书案”,此案错综复杂,牵扯人员甚广,简单说,与郑贵妃“易储之谋”有关。第二次是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四日的“梃击案”,是日,一身份不明的男子,手执木棍,从天而降,闯入太子所居慈庆宫,逢人就打,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幸被制服。汉子的来历、目标以及如何能够进入森严的宫禁,都是极大疑团。审讯结果,又指向郑贵妃。从古至今一致采用的掩盖真相的最好借口,就是宣布有关疑犯为疯癫(精神病患者),郑氏势力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而万历 帝则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两个事件当中,朱常洛全都忍气吞声,尤其“梃击”一案,性质凶恶已极,但他察言观色,见父亲意在遮盖,遂违心帮着劝阻主张深究的大臣:“毋听流言,为不忠之臣,使本宫为不孝之子。”⑦
  
    表面上是 太子,实际他地位之可怜,超乎想象。万历病重已经半月,朱常洛作为 太子却始终不被允许入内探视,到万历死的这一天(公元1620年8月18日,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还是没有机会见父亲一面。《三朝野记》详细记载了这天的经过:
  
    壬辰【七时至九时】,九卿台省【泛指政府要员】入思善门,候问【等候召见】。甲午【十一时至十三时】召见阁部大臣【内阁成员和各部首长】,寻即出, 太子尚踟蹰宫门外。【杨】涟、【左】光斗语东宫伴读王安曰:“上【万历】病亟,不召太子非上意!今日已暮,明晨当力请入侍,尝药视膳,而夜毋轻出。”丙辰【十五时至十七时】,神 崩。⑧
  也就是说,朱常洛一直在宫门外焦急徘徊,直到万历撒手人寰,还是未能见上一面。另有记载称经过力争,得到一次见面机会,但查遍《神宗实录》《光宗实录》以及《明史·神宗本纪》,均未提及,恐怕还是《三朝野记》所载比较真实。为什么见不了?大约并非出自万历本意,他这时神志不清,难做主张。所以,杨、左二人才肯定地对朱常洛的亲信太监王安说,不召见太子,不是 上的意思。谁的意思?只能是郑贵妃。这女人打算将垂危的万历一手控制住。杨、左认识到事情的严重,出主意,让朱常洛第二天一大早“力请入侍”,而且一旦入内,就别轻易离开。然而未等到第二天,下午,万历 帝朱翊钧便已驾崩。
  
    幸而朱翊钧没有在最后关头剥夺其 位继承人的身份,七月二十三日,遗诏公布:“ 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 帝位。”⑨当然,这并不取决于朱翊钧的主观愿望,围绕朱常洛地位问题,各方斗争了三十多年,若能改变,早就有所改变,不必等到今天。
  
    可对朱常洛来说,无论如何,终于熬出了头。现在,他是 帝。登基日定在八月初一。
  
    有道是:乐极生悲。这句话,用在朱常洛身上,再恰当不过。
  
    他八月初一即位为君,八天后便病倒,第三十天即九月初一,便一命呜呼,独自在明朝同时创下两个纪录:当太子时间最长(足足当了三十九年),在龙床上待的时间却最短。
  
    为什么刚坐上龙床没几天就一下子死掉了?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过去的三十九年人生,抑郁苦闷、意气难舒,眼看将及“不惑之年”,“解放”却突如其来,于是神魂颠倒。
  
    所有记载都指出,朱常洛一旦翻身做主人,立即进入狂欢状态,全然不顾丧父之痛,日夜纵欲,尽情挥霍着寻欢作乐的特权,似乎想要在短时间内将自己几十年不快乐的人生,全数加以补偿。
  
    替这把干柴添上烈火,使之迅速烧为灰烬的,恰恰正是他以往不快乐的根源———郑贵妃。

[ [[   88502[/   6] =|冠|现| | :   | . 1088| =_ || |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8 19:37

话说神宗死后,郑贵妃心神不宁,多年来就继承权问题,与朱常洛结下的梁子非同小可,如不设法化解,恐有不测风云。她想到的办法,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最最通俗的性贿赂,然而收效甚著。她运用自己对男人心理的深刻认识,精选不同风味美女若干,于朱常洛登基之日,当即献上。
  
    这批“糖衣炮弹”,有说八枚,有说四枚———查继佐记作:“及登极,贵妃进美女四人侍帝,未十日,帝患病。”⑩谈迁记作:“进侍姬八人,上疾始惫。”{11}文秉没有语及人数,却提供了更有意思的情节———郑贵妃所进,并非普通美女,而是“女乐”。“女乐”,犹日本所谓“艺伎”,乃“特种职业女性”。她们除容貌之外,都掌握较高的歌舞艺能,也要受其他媚术的培训;她们不必是妓女,身份比操皮肉生涯者高,然倘有必要,所提供的“服务”不单可以包括任何内容,质量也非普通妓女堪比。文秉甚至很具体地说,“以女乐承应”的那一天,“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体由是大剧”{12}。“一生二旦”,指女乐中一位扮演小生的演员,和两位扮演旦角的演员。朱常洛这夜上演“挑滑车”,一人独挑三位职业青春美女,甚而车轮大战,由此病体缠绵。
  
    对普通人而言,性生活过量而致人死命,除在艳情小说中见过,现实中很难想象。但我们不能忽视,朱常洛的情形与普通人很不一样。李逊之分析了三个原因:第一,朱常洛多年偃屈抑郁,兼营养不良,体质本来就弱(“上体素弱,虽正位东宫,供奉淡薄。”)。第二,继位前后,操持大行 帝丧事,应付登基典礼等,劳累过度(“日亲万机,精神劳瘁。”)。第三,贪欢过度(“郑贵妃复饰美女以进。”)。{13}确应视为此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前两条,都不足致命,美女是关键。美女甫一献上,“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14}。换作一副好身板的男人,尚可对付,但以朱常洛的体质,这一夜,只怕就如民间所说:被淘空了。
  

[ [[   38091[/   6] =       时时‘   ‘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8 19:38

总之,朱由校以天潢贵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贫的农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没有机会进入学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开发———在野玩中成长。
  
    有明一代,整个朱家 族出过两位天才{36}。一位是郑王朱厚烷的嫡长子朱载堉,此人于历法、数学、地理、物理、哲学、文学、舞蹈无所不通,尤其在音乐乐理上的造诣、成就,傲视前人,据说他是世界上最早解决了十二平均律的数理和计算的人。另一个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现在工程学方面,倘若生在当代并循正规途径培养,以他的天赋,跻身国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绝非难事。
  
    自幼没有老师和功课约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时间玩耍,除了寻常的爬树、骑马、溜冰、荡秋千之类,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际,邂逅最适宜他天性的喜好———宫中屡有造作修葺,由校路过或于近处玩耍时得见,每驻足旁观,兴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来工具自己摆弄。这一摆弄不打紧,天才就此被发现。他无师自通,仅因观摩便心领神会,不仅诸般技艺尽数掌握,而且水平极高:“斧锯凿削,引绳度木,运斤成风。”“虽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37}

[ [[   38519[/   6] =       时时à   à    =à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8 19:39

客氏
  
    中国历史当中,能唱上主角的女人本来不多;在这有限的一群女人之中,客氏其人虽不能说前无古人,但的确后无来者。{44}因此,在描述天启年间中国几位重要角色时,为示隆重,我们特安排她首先出场。
  
    客氏是什么人?朱由校的乳母。在下人里面,奶妈的地位一般会比较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下人。可眼前这妇人,不但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下人看,简直比主子还主子,乃至以奶妈之身,而享不亚于 后的尊荣。三百 十行,行行出
  
  状元,古往今来的奶妈,她当之无愧可以坐头把交椅,如果给这一行点状元,非她莫属。
  
    以往史家给予她的地位,与她的实际作用比,很不相当。提起魏忠贤,今日但凡略读过一点史的,无人不知不晓。然而,魏忠贤身边站着的这个女人,名头却相差甚远。这不公平。
  
    没有客氏,根本也不会有什么魏忠贤。在取得客氏芳心之前,魏忠贤不单是个小毛虫,只怕在宫中连怎么混下去都很成问题———光宗一死,他把宝押在李选侍身上,追随并撺掇后者将朱由校扣为人质,事败,被杨涟等穷追不舍。客氏是他成功从李选侍阵营跳槽到朱由校阵营的踏板,更是他打开朱由校宠任之门的钥匙。
  
    他们组成了这样一个三角关系:朱由校无比依赖客氏,魏忠贤通过客氏搞定朱由校,客氏则从魏忠贤身上寻求慰藉。这三个人之间,客氏是纽带和支点:“忠贤不识字,例不当入司礼,以客氏故,得之。”{45}若非客氏,朱由校才不去理会魏忠贤是哪根葱,晚明历史就得改写。
  
    客氏是河北定兴人氏,嫁夫候二,生有一子名国兴,十八岁被选入奶子府候用。崇祯元年正月,刑部奏呈的《爰书》(罪状书,司法当局的案件审理报告)称,是年客氏四十八岁{46}。以此推算,则她被征选那一年,当为万历二十 年(1598),其时距朱由校出生尚有七年。这里稍有疑问,盖因明宫选用奶口,惯例为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女性,而客氏充任朱由校奶妈时,已年届二十五。或者,《爰书》抄写有误亦未可知,比如将“年四十二”误为“年四十八”,是有可能的。但这无关紧要,总之,客氏大约年长朱由校二十至二十五岁。
  
    入选奶子府两年后,丈夫候二死掉,客氏成了寡妇。这个情节很重要,在许多事情上可能都有关键意义。很多记载指出,这是一个性欲强劲的女人。《明鉴》说:“客氏性淫而很【狠】。”{47}《稗说》给出了有关她形貌习性的更详细的描述:
  
    年少艾,色微頳,丰于肌体,性淫。{48}
  
    “少艾”,是美妙的意思,形容年轻漂亮的女子。这句话说,客氏青春貌美,肤色微微泛红,生得非常丰满,而且性情放荡。这不大像是在故意“妖魔化”客氏。人之性欲强弱,生而有别,跟遗传、身体条件都有关系;不单男性,女性亦有天生性欲亢奋者,即便所谓“三从四德”时代也是如此,这很正常。从所描述的体征来看,客氏血色盈旺,生命力充沛,又正值精壮之龄丧夫,对于这种女人来说,孤独当远比寻常难以忍耐。
  她用她的身体语言,对此做着证实。她对自己的容颜,始终保持强烈并且过度的关 。就像沉迷于性事的男人会借助 延长性机能、制造和获得让其自信的幻象一样,作为女人,客氏为了保持容颜也乞灵于超自然、玄虚、不可知的诡秘偏方。其中最怪异的例子是,人到中年的客氏,“常令美女数辈,各持梳具环侍,欲拭鬓,则挹诸女口中津【唾液】用之,言此方传自岭南祁异人,名曰‘群仙液’,令人至老无白发”{49}。这所谓的“群仙液”,肯定是荒诞的,但它对于客氏却构成巨大的想象价值———年轻貌美女子蕴涵的性优势,被神秘化为她们的体液中具有某种青春元素,而汲取这样的元素则被想象成可以阻止衰老。透过这一举止,我们洞见了客氏的肺腑,那是一颗疯狂的想要吸引男人好感的心灵。
  
    这女人跟魏忠贤结成联盟,很可能跟 毫无关系,而仅仅是出于性的需要。这,也许是她与其他在历史上出人头地的著名女人之间的最大不同。吕后、武则天、慈禧,都有强烈的权力欲,都在 上有自己的抱负。但纵观客氏一生,似乎并不存在这根线索。尽管她对 施加了很多很重要的影响,然而我们并未发觉她对权力有什么个人渴望。她非常像生活中那种意外地成为杀人犯同伙的女人,本身对于杀人没有冲动,可是却不在乎成为某个嗜血残暴男人的情妇,并且只要能讨这男人高兴,就决不拒绝充当杀人同谋。
  
    我敢肯定地说,魏忠贤结交客氏另有所图,客氏却仅仅是为着能与他贪欢。这并不可耻,相反,毋如说这个女人勇敢地亮出了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满足自己的男人。但以她的环境和身份,可选择性实在有限。前面讲过,她成为 明星后,曾对大学士沈产生吸引力,但这样的对象、这样的机会,实属偶然;大多数情形下,她所能结识或者说“勾搭”上的人物,只是宫中与她地位相等的半真半假的男人———太监。而以这种“男人”,所谓“满足”,实在是退而求其次,聊胜于无。不过,她仍然尽力在其中挑选“强者”。魏忠贤最终走近她,正乃这样一个结果。
  
    作为刑余之辈,太监失去了男人性生理的基本功能,不过内中情形却并不如外人设想的那样,全然死灰。比如,身体残损,而男人心理仍有遗存。也有一些奇怪不可解的表现,现成的例子,是因撰写了《酌中志》而名气很大的天启、崇祯年间太监刘若愚,一直蓄有胡须,《旧京遗事》记曰:“若愚阉而髯,以此自异【得意】。”{50}依理,去势之人不再分泌雄性激素,作为副性征的胡须是不会生长的了,但刘若愚却一直长有胡须,且颇茂盛,以至于“髯”,难怪他会“以此自异”。更有手术做得不彻底,而在体内留了“根”的,据说魏忠贤正是如此———“虽腐余,势未尽。”{51}怎么一种“未尽”法?想必是生殖器没了,但从身体到态度仍剩余一些男人特点,以至于进宫之后魏忠贤还有嫖妓的经历{52}。
  
    我们探讨以上几种可能性,作为太监辈仍有兴趣发展自己的“性关系”的解释。不管出于何种情形,也不管这种关系或生活与健全人有多大区别,太监存在性需求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并且十分普遍,这也不单明代独然,至少自汉代起,就有记载。《万历野获编》“对食”一条,综述甚详。它提到三种表现:“中贵【宦官】授室者甚众,亦有与娼妇交好因而娶归者,至于配耦【偶】宫人【宫女】,则无人不然。”或者在外娶妻,或者与妓女交往,或者在宫内与某个宫女结对———最后一种尤普通,“无人不然”,谁长久找不到对象,还被人看不起、笑话(“苟久而无匹,则女伴姗笑之。”)。还解释说,这种情形在汉代叫“对食”,在明代叫“菜户”,都是双方一起过日子的意思。此实为中国社会的一种“特种婚姻”,虽然就像沈德符所说“不知作何状矣”,外人对其细节,诚无从设想,但重要的是,太监、宫女之间对“对食”的态度,其正式程度,与外界夫妇毫无不同。“当其讲好,亦有媒妁为之作合。”结合之后,彼此依存而至终老,甚至发展出极深的感情。沈德符曾在某寺亲见一位太监为其已故“对食”对象所设牌位,“一日,其【该太监】耦【偶】以忌日来致奠,擗踊号恸,情逾伉俪”。

[ [[   3 23[/   6] =       时时┧   ┧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34

这个每个朝代好象都有,就是名字可能不一样

[ [[   38510[/   6] =       时时冫   冫    =冫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7

如果魏忠贤当真“势未尽”,则大约使他在同侪之中,有相当的优势;何况他对房中术还颇有心得{53}———因为他属于“半路出家”,自宫而成阉人之时已年逾二十,有足够时间去学一肚皮男盗女娼,这是那些自幼净身入宫的太监们望尘莫及的。客氏与他结识,缘于魏忠贤给王才人———朱由校生母———“办膳”之时。一个是奶妈,一个是厨工,工作关系很近。不过,客氏已经名花有主,“对食”对象名叫魏朝,是大太监王安的亲信,负责照顾小朱由校的一切事宜,也就是客氏的顶头上司。而魏忠贤与魏朝是铁哥儿们,拜过把子。据刘若愚讲,魏朝忙于应付差事,“多不暇,而贤【魏忠贤】遂乘间亦暗与客氏相厚,分【魏】朝爱焉”{54}。在魏忠贤,是第三者插足;在魏朝,则是引狼入室。当时魏朝是小负责人,魏忠贤的身份地位远远不及,而客氏暗渐移情前者,应该不是要另攀高枝。魏忠贤的本钱是“身体好”,客氏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刘若愚对二魏的形容分别是:魏朝“佻而疏”,魏忠贤“憨而壮”。两相比较,魏忠贤更显雄性。再加上通晓房中术,一试之下,客氏于此在二人间立分出高低。对客氏一类女人来说,这比什么都实惠。
  
    总之,客氏死心塌地转 魏忠贤的怀抱。二魏之间,则龃龉益重,经常“醉骂相嚷”。一次,已是丙夜(三更)时分,又闹起来,而且很严重,惊动了朱由校。这时朱由校刚登基不久。他把二魏以及七八个大太监召到跟前,“并跪御前听处分【处理】”。旁人都知道原委,对朱由校说:“愤争由客氏起也。”朱由校于是问客氏:“客,尔只说,尔处心要著【让、派、委托】谁替尔管事,我替尔断。”客氏当即表示,愿意魏忠贤替她“管事”。这样,朱由校当众下达“行政命令”,魏忠贤“始得专管客氏事,从此无避忌矣”{55}。
  
    不少人把这件事理解为朱由校将客氏“许配”给魏忠贤。这不可能。他询问客氏时用词很清晰,是“管事”。盖因宫中女人,有诸多事情自己无法办或不便办,需要托付给某个太监,实即类似找一个保护人。所谓“管事”,当系这种意思。朱由校想必知道存在这种惯例,他所做出的决定,也只是将来客氏之事,交给谁办。如果把这决定,理解成替客魏做媒,一是违反祖制,朱由校断然不敢,二来也与他跟客氏之间隐秘奇特的关系相矛盾。
  
    种种迹象表明,朱由校与其奶妈之间,存在秘密。
  
    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直指其事曰:
  
    传谓上甫出幼,客先邀上淫宠矣。{56}
  
    这句话说,朱由校刚刚进入少年,亦即性方面刚刚开始发育,客氏便引诱或教习他学会男女之事。换种说法:客氏是朱由校的第一个女人。
  
    抱阳生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人士。明季史料,因为清初统治者的查禁,多有焚毁、窜改和破坏,到清中期,文 稍弛,一些劫后幸存、复壁深藏的材料,才得再见天日。《甲申朝事小纪》,就是专门搜集、整理明清之际野史文献的成果。{57}关于朱由校与客氏是否有私情,以往的叙述藏头露尾、语焉不详,这里头一次完全说破。不过,作者还是实事求是地 明了得自于传说。
  
    真相如何,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把握。然而,有很多侧面的依据。
  
    首先,除开未成年而做了 帝,否则, 帝极少有在大婚之前保持处男之身的。事实上对此没有禁令,一般来说,脱离童年后 家继承人可以在自己宫内的范围,任意与感兴趣的女子发生性行为,这被视为将来婚育的启蒙和必要的准备。清代甚至规定,大婚之前,从宫女中选年龄稍长者八名“进御”,作为婚后性生活的实习。虽然后妃必须是处女,但 帝或太子的第一个女人却不必是后妃。具体到客氏与朱由校的私情,这件事从制度上是允许的,虽然客氏年长朱由校二十来岁,但只要朱由校愿意,他俩私行云雨之事,完全谈不上犯忌,但也没必要张扬,这是 家继承人有权保守的秘密。
  其次,朱由校本人的反常表现。
  
    天启元年四月,朱由校大婚。对帝王来说,大婚的意义不只是娶妻,它还意味着宫廷秩序的新建与调整。对外, 后母仪天下,对内,则 宫从此有了“内当家”,她负有关怀 帝从身体健康到饮食起居的全部责任; 帝将全面开始新生活,过去的习惯和形态应该宣告结束。简言之,大婚后,奶妈客氏不可以继续留在宫里,否则就是笑话。群臣一直在等待下诏客氏离宫的消息,然而悄无声息。

[ [ =.冠.现. . :   . . 1088. =_ .. .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7

两个月后,大家看不下去了。 月二十四日,山西道御史毕佐周上疏要求客氏离宫。毕佐周这道奏折,并非孤立和偶然,恐怕事先许多朝臣就此有所沟通协调,因为紧接着第二天,就由大学士刘一燝领衔,也递上同主题的疏文。刘一燝等没有把话讲得太刻薄,但仍写下关键的一句:“【对客氏应该】厚其始终而全其名誉。”{58}改成大白话,即:客氏应该退休,为此怎么厚赐她,给她物质上多大的好处,全没关系;重要的是,保住她的名声。虽然说得比较含蓄,聪明人也都能体会到,话里有话。
  
    朱由校没文化,但人不笨,不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可是他仍然“顶住压力”,不肯送客氏出宫。他找了个借口,推说父亲丧事尚未料理完毕,而“三宫年幼”,颇需客氏的协助;等丧事结束,“择日出去”。{59}
  
    用这借口,又拖了两个多月。九月中旬,光宗丧事彻底结束。刘一燝旧事重提,请 帝信守诺言,送客氏出宫。不得已,客氏于九月二十 日出宫。是日,朱由校丢魂落魄,食不甘味,以至饮泣。第二天,他宁肯牺牲 帝的尊严,传旨:“客氏时常进内,以宽朕怀,外廷【朝臣方面】不得烦激。”{60}
  
    御史周宗建,对朱由校的举动做出如下评价:“不过一夜,复命再入,两日之间,乍出乍入,天子成言,有同儿戏。”{61}侍郎陈邦瞻、御史徐杨先,吏科三位给事中候震旸、倪思辉、朱钦相也各自上疏。朱由校大怒,将倪、朱降三级、调外任。刘一燝、周嘉谟、王心一等纷纷谏阻,不听,反将王心一与倪、朱列同为罪。朝臣群起抗争,朱由校再拿御史马鸣起、刘宗周开刀,分别罚俸一年、半年。总之铁了心,谁再提客氏离宫之事,我就砸谁的饭碗。
  
    可以说,朱由校是不惜一切,捍卫客氏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他自己打出的旗号,是思念乳母,但实际要给予客氏的特权远超出这样的需要。如果出于思念,隔一段时间宣召她进宫见上一面,不是问题,没有人会反对;群臣想制止的,是客氏不受任何限制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反过来,朱由校不顾脸面、坚决打压舆论,说穿了,也不是出于慰己对乳母的思念之意,同样是想达到让客氏不受约束地随意出入宫禁的目的。他深知,这是不能退让的,一旦退让,他和客氏之间果真就只剩下思念了。
  
    他已十七岁,早非离不开妈妈怀抱的吃奶的孩子。即便用“母子情深”来解释,似乎也大大超出了一个孩子正常的对母亲的依恋。我们很少听说一个人会以“朝朝暮暮”的表现与方式,去爱自己的母亲,倒是屡屡在热恋中的情侣身上才看见这种情态。
  
    第三,外界的反应和解读。
  
    朱由校与客氏的所谓“母子情深”,外界一致感到无从理解,越于情理以外。喜、怒、哀、乐、忧、惧,弗学而能。人在基本情感上,是相通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感,不会找不到理解的途径。但朱由校对客氏的情感,显然脱离了他所声称的那种范围。既然情感特质与口头标称的不一致,大家自然会依据经验对其真实性,做出自己的分辨和判断。
  
    毕佐周敦促客氏离宫时,话就说得很不好听:
  
    今中宫【 后】立矣,且三宫【指一后二妃,即张 后和良妃、纯妃】并立矣,于以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家里已经有女主人了也】,客氏欲不乞告【引退】将置身何地乎? 上试诰问诸廷臣, 祖【指朱由校祖父万历 帝】册立孝端 后【万历 后王氏】之后,有保姆在侧否?法祖揆今, 上宜断然决矣。……若使其依违宫掖,日复一日,冒擅权揽势之疑,开睥睨窥伺之隙,恐非客氏之自为善后计,亦非 上之为客氏善后计矣。{62
  话不好听,不在于“有保姆在侧否”这一句所含的讥讽之意,而在“开睥睨窥伺之隙”所暗示的东西。“睥睨”,侧目而视,有厌恶或高傲之意;“窥伺”,偷觑、暗中察看和等候。什么事情能够引起并值得外界这样?当然不是“长这么大了,还离不开保姆”———仅此不足以引起这种反应———而必是更隐秘更不足道的事。对此,毕佐周虽不着一字,但上下文语意甚明。“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宫中妇女界的秩序已经确立,陛下的身体明明有人名正言顺地来负责。这话,一下子把客氏问题提升到“谁主后宫”的高度来议论,所指系何,难道还不清楚?奶妈陪 帝睡过觉不算什么,可一旦把这么卑贱的人摆到后宫女主人的位置上,众人可就一定是会“睥睨”和“窥伺”的。
  
    朱钦相索性斥客氏为“女祸”,把客氏与关外女真并论,列为当朝两大威胁。他喊出口号:
  
    欲净奴【指女 】氛,先除女戎【戎,这里作敌寇讲,意谓客氏与女 同为朝廷两大敌】!{63}
  
    他称客氏的存在,“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批评朱由校“忧东奴而忘目前之女戎,所谓明不能见目睫也”,就像睫毛离眼睛最近,眼睛却根本看不到它。“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是什么意思,相信没有不明白的,所以朱由校览章也羞恼无地,斥责朱钦相“逞臆姑【沽】名”。
  
    客观地讲,朱钦相恐怕的确属于“逞臆”,因为他不可能掌握事实;但他的猜度,仍旧符合一般人对这种情形的基本判断。刘若愚也在《酌中志》里提到,当时人们对朱由校、客氏的神秘关系,普遍存在质疑,谣言纷纷:“倏入倏出,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64}何为“非臣子之所忍言者”?无非“那种事”罢了。有人在诗里写道:“纱盖轻舆来往路,几人错认是宫嫔?”语涉讥讽,形容客氏在紫禁城的待遇和风光程度,路人遇之,几乎忘了来者是老妈子,还以为是 帝所爱的哪个小美人呢。

[ [[   38071[/   6] =       时时Z   Z    =Z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8

《越缦堂读书记》转述的一个故事,更精 。道是有段时间客氏跟大学士沈 相好,为此经常出宫回到私宅与之幽会,颇冷落了魏忠贤。魏忠贤怎么办呢?也有高招。“归未旬日,忠贤必矫旨召入。”{65}列位看仔细了———魏忠贤拆散客氏与其情敌的办法,是假传朱由校旨意催其回宫(那时魏忠贤已经很牛,可以假传圣旨了)!这招够损,借力打力:老魏我叫你来,你可以不回,小朱想你,你也敢不回吗?可见魏忠贤这个人脑子蛮好使的,懂得以夷制夷的道理。
  
    第四,客氏自己所采取的姿态。
  
    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自我意识,由主体的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两方面内容构成;后者包含人的社会地位、所拥有的权力财富、外界特别是来自至爱亲朋的舆论和态度。人一生行事,皆下意识地遵循自我意识,采取相应言行,一举一动均表现并符合于其对自己角色的认识,这是一定的。
  
    故尔,我们虽不掌握客氏与朱由校之间的真实秘密,但客氏所不自觉地通过行为态度显示出来的自身角色选择和定位,还是能透露不少的消息。
  
    当时的目击者刘若愚的叙述应该是第一手的,仍以此为据。在下面的讲述之前,刘有两句感慨,一句:“夫以乳媪,俨然住宫。”另一句:“僭妄殊宠极矣。”头一句针对客氏住咸安宫而发,一个老妈子,竟然单独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这种地位唯后妃才有。第二句感慨有点言不由衷,因为客氏享受的待遇并非她擅自窃取,而是朱由校堂而 之所给予,完全合法,何谈“僭妄”?然亦可理解,刘若愚不好归咎于小朱 上,只得批判客氏“僭妄”。而“殊宠极矣”则是直抒胸臆了,表明了客氏所受的待遇带给他的真实强烈感受。发完两句感慨后,刘若愚切入非常细节化的描述:
  
    按自天启元年起,至七年止,凡客氏出宫暂归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传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泰昌元年九月二十日,朱由校登基不过半月,封客氏以此爵号】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钦差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宗或涂文辅等数员,及暖殿数十员,穿红圆领玉带,在客氏前摆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咸和、顺德右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室,亦不下轿,而竞坐至西下马门。凡弓箭房带简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请小轿管库、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红蟒衣窄袖,在轿前后摆道围随者数百人,司礼监谈班监官、典簿、掌司人数等。文书房官咸在玉宁门内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内府供用库大白蜡灯、黄蜡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轿前提炉数对,燃沉香如雾。客氏出自西下马门,换八人大围轿,方是外役【宫外轿夫】抬走,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都人士【“京城人”的意思,如果再少一个字“都人”,在明代则常指宫女】从来不见此也。
  读罢,便轮到我们感慨了。这样的排场,是一个奶妈所应有的吗?“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我们忍不住想问一句:客大嫂,你当自己是谁?
  
    这,只是客氏回一趟家的排场。一年三百 十五天,天启 帝在位七年;七年当中,客氏耍过多少威风,又到底把威风耍到何种地步,真的是无论怎么想象,都不过分了。种种招摇之中,多少是朱由校主动降恩赐予的,多少是客氏“当仁不让”自己伸手要来的?以朱由校之颟顸,大约后者居多———“僭妄”说若用在这个意义上,就比较好理解。本来不该、不配的,也主动索取,而朱由校对她又有求必应,于是就弄到了“都人士从来不见此也”的地步。
  
    这叫做“恃宠”。但恃宠也有形形色色。比如,要官要权,讨求田亩钱财,胡作非为、仗势欺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比较常见的恃宠表现,在客氏可以找到,但并不突出。她的恃宠,似乎更 重在身分和排场上做文章,特意让宫里宫外的人们看见,小朱对她的情意不单不在后妃之下,甚而还在其上。刘若愚所述的那个场面,很有盛妆游行的味道;设想一下,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以顶级规格,从咸安宫出发,经多座宫门,特别是还路过乾清宫,在半个紫禁城炫耀一番,不是示威是什么?兴许,只差高呼口号了:“当今天子的亲密战友客氏同志万岁!”
  
    我们可以把每年定期举行的这种盛妆游行看做客氏的
  
  行为艺术,也可以把它看做具有客氏特色的 表达。不平则鸣。盛妆游行就是客氏一种“鸣”的方式。她的不平在于,自己深为 帝所爱,但地位却仅是一个老妈子;有的女人, 帝内心对她不见得怎么样,却占据着“三宫”,享受天下的尊崇。于是,她借助游行,展现一种真相———为自己,也针对整个后宫的并不“合理”的秩序。她把这项活动,坚持不懈地搞了七年,从朱由校登基和大婚以后开始,直到他死掉,每一年都搞那么几次,以免人们忘掉这个现实,或者不断加深人们对这个现实的认识。除此以外,她还在其他她看重的方面,努力发展自己与后妃们相当的待遇,后妃所享有与配备的,她都依样来一份,后妃的生活方式怎样,她全盘照搬。例如“红萝炭”,“皆易州山中硬木烧成……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66},本属特供帝后寝宫(乾清、坤宁)冬季取暖之物,客氏却也如两宫例取用。
  
    当然,这是我对于史料的阅读所得,史料本身不曾出来提示它背后的含义。读史读史,如只读字句,读不出字句所述人或事的情节逻辑和心理逻辑,或者不知将史料排比起来,用整体阅读的方法加以复原、找到关联,是很难走进历史的,就好似找矿者不能发现矿脉一样。
  
    对客氏,不单要看到她做出了怎样的举动,还要思索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单要 意她的一个举动,还要 意她别的举动、 意这些举动是否存在一致性。
  
    客氏对天启 后张氏,流露出极强烈的嫉妒心,是确凿无疑的。从大婚那天起,客氏就没有一日终止过对张氏的嫉妒。后者在生活上受到 刁难,甚至于“匕箸杯碗”等日常用具也不供应{67}。这种嫉妒,远不止乎日常细节,它有时会发作成为丧心病狂的行为。
  
    张氏乃河南祥符县生员张国纪之女,虽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也是读书人之后,知书达理,端庄文静,入主中宫后,张氏的教养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经常在坤宁宫举行诗歌朗诵会,挑选文慧的宫女,吟诗歌赋。粗鄙野俗的客氏大受刺激。为泄愤,客氏捏造谣言,称张氏并非张国纪亲生,她真正的父亲乃是“重犯孙二”。这当然是信口雌黄,然而只要客氏及其同伙魏忠贤乐意,他们完全有能力无中生有,只是由于客氏的老母亲劝阻,加上这个团伙的核心成员之一司礼太监王体乾反对,终未掀起巨案。但事件本身,仍将客氏以 后为“对手”的心态表露无遗,她所感受到的不平衡,不仅是地位上的,也延及彼此出身与教养的差异;她期待通过构撰张氏乃罪犯之女的谎言,将张氏从“淑女”位置上拉下马来,降低到与她平行的位置。
  

[ [[   58092[/   6] =g冠g现g g :   g . 1088g =_ gg g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8

然而,这尚非最疯狂的报复。天启三年,张氏怀孕,这是朱由校的第一个儿子,然而婴儿未曾出世,即被妒火中烧的客氏设法流产。正史记曰:
  
    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68}
  
    民间史的叙说,具体一些,涉及了手法:
  
    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后有孕,客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堕。{69}
  
    派去的杀手,显然是穴位专家,以按摩为名,拿捏关键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导致张氏流产。流产时应该已是怀孕晚期,否则不会辨认出流产的胎儿为男性。
  
    不过,客氏的疯狂举止,并不表示她对 后之位心存觊觎,图谋取而代之。把这种野心强加于她,并不符合实际。尽管她内心许多地方失去理智,但在这一点上她绝不可能发生错觉,即 后宝座会与她这种人有任何联系,就算整倒整死张氏,继而登上这个位子的,也终将是她以外的某一个人。所以,她对张氏的陷害与打击,与 无关,只是纯粹的女人间的情仇恩怨。引导她走向疯狂的,是两种来自女性本能的力量:嫉妒和潜意识。对于女人来说,嫉妒可以是无目的的,只要同性中有人比自己美丽、年轻、幸福和优秀,不论这个人是否妨碍或伤害到她,都可能唤起她强烈的嫉妒心;在女性中,这种力量无时无地不存在,普遍而且永恒。而潜意识,则指一种莫名的冲动,虽然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威胁,或对方将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也就是说,她毫无证据对于自己心中恨某个人在理智上提出值得信服的解释,但是,只要她想恨,愿意恨,就可以聚集起巨大的情感,直到把它彻底宣泄、释放干净为止。这跟男性间的仇恨一般有着明确、实际的诉求,截然不同。女人可以为爱而爱,同样,也可以为恨而恨。对客氏来说正是如此。她不需要别的目的、别的理由,只要有恨,就足够了,而并不在乎这恨能够给她带来什么利益。
  
    因此我们发现,张 后不是客氏唯一仇恨的对象,事实上,她恨朱由校生活中的每个女人,恨她们的年轻,恨她们的漂亮,恨她们的地位,恨她们的被宠爱,恨她们的幸福……继 后之后,裕妃成为又一个怀孕后引起客氏嫉妒而遭毒手的例子。裕妃本是普通宫女,因为怀孕而受到册封,随即大难临头,“【客氏】矫旨将宫人尽行屏逐,绝食而死,革其封号,如宫人例焚化”{70}。此事骇人听闻之处,不在于客氏敢于将身怀“龙种”的 妃活活饿死,而在于她这么干了之后,能够安然无恙———朱由校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赞成和支持了客氏。为什么?无可奉告。史家亦只记其事,未道其由———谁都无法代朱由校做出解释。不久,客氏如法炮制,用同样方式对成妃又干了一次,“矫旨革封绝食饮,欲如处裕妃故事……先时成妃见裕妃生生饿死,遂平居【平安无事】时,凡櫩瓦砖缝之中,多暗蓄食物,至此暗得窃食数日。幸客氏、逆贤怒少【稍】解,始退斥为宫人,迁于乾西【乾清宫西面】某所居住,仅仅得幸存”{71}。以上是后妃一级人物,身份低一些的更不必说———倘被朱由校御幸过,或引他瞩目的,多为客氏加害:“此外冯贵人等,或绝食、勒死,或乘其微疾而暗害之。”{72}
  
    诚然,从当时直到后来,对朱由校、客氏之间的隐秘关系历来猜测纷纷,却从不曾有一个字可以坐实此事。不过,人们实在应该全神贯 地打量客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她在朱由校大婚之后整整七年的偏执表现,宣叙着一句话:“奉圣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不过如果把这关系完全桃色化,却并不高明。他们心理角色的性质,应该非常复杂。这里面,有老女人和小男人模式的故事,有诱导和成长的线索,有类似于 或曰准 的原始本能,有口欲期快感的延伸———但也无疑夹杂着真正意义上的母子情深。有一段朱由校死后的感人记载:
  【天启】七年九月初三日,【客氏】奏恳今上【即崇祯 帝】准归私第,其夜五更开宫门之后,客氏衰服【丧服】赴仁智殿先帝梓宫【棺】前,出一小函【盒子】,用黄色龙袱包裹,云是先帝胎发、疮痂,及累年剃发落齿,及剪下指甲,痛哭焚化而去。
  
    这个场面,以及客氏用心保存下来的那些东西,突然之间,使她显示出母性。这一刻,她没有伪装。只有满怀母爱,才会细心地保存着那些东西。
  
    这是一个令人对历史备感吊诡的女人。在天启朝弥天的大黑暗之中,她是个关键人物。然而,跟自己的权势相比,除了取得每年在宫中数次盛妆游行的好处,她却几乎没有得到太大利益。她释放非理性的怨恨,成为历史上最大的魔头之一,竟因她寻求填补性以及情感的空虚而造成,否则魏忠贤或许永远只是在宫中当一个膳食采办员。到头来,随着亲自用乳汁喂养大,又亲自用肉体助其完成“成人礼”的那个小男人死去。她在“痛哭焚化”一幕之后,也立即赶赴鬼门关。当年十一月一日,新君朱由检“一举粉碎”魏忠贤集团,客氏被“奉旨籍没”,从家中徒步押往浣衣局,再也没有八抬大轿可乘并被数百人的大型仪仗队所簇拥;审讯后,由乾清宫管事赵本政执行笞刑,客氏当场被活活打死,且不留全尸,“发净乐堂焚尸扬灰”。
  
    古来奶妈界之翘楚,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 [[   38062[/   6] =       时时ǐ   ǐ    =ǐ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8

魏忠贤
  
    阉祸,这个自永乐以来与明王朝共生共长的毒瘤,到魏忠贤,终于发展到极致,亦就此画上句号。不过,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读《明史》读到后来,人们可能都有一种厌倦与麻木。因为实在太多,如过江之鲫,连绵不断、层出不穷,以致失去兴趣。我在提笔叙述魏忠贤的故事前,就突然生出无聊之感,从王振想到汪直,从汪直想到刘瑾,从刘瑾想到魏忠贤,二百年间,到处活跃着此辈的身影,专权、恃宠、浊政、殃民,无所不为,以致偶尔不见此辈动静,反倒诧异,会单独地特别指出(例如嘉靖朝)。所以,在司空见惯的意义上,阉祸在明代确实缺乏新意,从内容到形式颇相雷同,本质不变,无非为害或大或小而已,慢慢会让人提不起兴致。
  
    但说到天启、崇祯年间的 、历史,不说魏忠贤不行。一方面不说不行,另一方面阉祸大同小异又让人心生倦意,怎么办?只好在落笔之前,先去思索和寻找有“魏式特色”的东西。通盘想了一下,觉得“魏式特色”表现于两点:一是登峰造极,二是造就了“阉党”。尤其第二点,是十足和独一无二的“魏氏特色”,《明史》为“阉党”辟出单独一卷(第三百零 卷)、在《列传》中拿出单独一个单元(列传第一百九十四),完全由于魏忠贤—— 《阉党传》除了开头拿正德年间的几个人凑数外(其实不足称“党”),入传者,全部是魏氏集团成员。
  
    一阉而可以致党,这才是魏忠贤的历史价值与分量之所在,也是这次“阉祸”不得不说之处。没有“阉党”,魏忠贤不过是一个很可恶然而也很普通的丑类,有了“阉党”,魏忠贤顿时提高了档次,一下子超越王振、汪直、刘瑾,把“阉祸”发展到一个新的水平。“阉党”的产生,可谓明朝晚期 的焦点,是精神、道德、风气彻底败坏的标志。也就是说,“阉党”虽因魏氏而起,但所反映的问题,远为广泛、深刻,表明明朝的肌体已整体溃烂。
  
    叙表之前,还有一点尚需澄清:魏忠贤搞出“阉党”,王振、汪直、刘瑾等却不曾搞出来,是魏忠贤特别能干、才具过人吗?绝对不是。魏忠贤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论才具,休说与“知识分子出身”的王振比,即比之同样不通文墨的刘瑾,亦远不如也———刘瑾专政期间,着实显露了一些 能力———魏忠贤其人,既无见识,处事也相当拙劣,以他罕见的熏天之势,天启帝崩后居然束手就擒,其愚可知。魏氏独能在明代巨珰之中登峰造极,只是时势使然。第一条,是永乐、宣德以来形成的倚信太监的 机制;第二条,是嘉靖以来士风严重椓丧堕落;第三条,是赶上熹宗那等极度缺心眼儿、“至愚至昧之童蒙”{73}的 帝。有此三条,魏式人物必然出现,而不在于是谁。甚至可以推断,幸而此人是憨头憨脑的魏忠贤,假若换做另一个见识、处事都更厉害的角色,朱明的天下极可能就被别人夺了去,而不能再苟延残喘近二十年,思宗朱由检连充当亡国之君的机会都不会有。
  魏忠贤,直隶(河北)肃宁人。其父亲名叫魏志敏,母亲姓刘。{74}他娶过妻子,生有一女。他的为人,《酌中志》和《玉镜新谭》的描述出奇一致,咸用“亡【无】赖”一词。怎样一个“无赖”法?道是“游手好闲,以穷日月”,“日觅 钱,夜则付之缠头【客人付与艺伎的锦帛,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代指买欢】”,“邀人豪饮,达日不休”,{75}“孤贫好色,赌博能饮”{76}。总之,他虽然出身贫贱,却生就一副纨绔子弟性情,从来不务正业,唯知声色犬马。
  
    这样鬼混了几年,他又做出一项惊人决定:自宫。关于此事缘起,说法有二。《明史》说:“与群恶少博,少胜,为所苦,恚而自宫。”{77}亦即因为赌博欠债,走 无路而自宫,以便入宫混碗饭吃。《玉镜新谭》则记为:“忽患痬【疡】毒,身无完肌,迨阳具亦糜烂焉,思为阉寺【太监】,遂以此为净身者。”{78}后说虽不为正史采,却似乎更合于情理。
  
    明代宫廷,每隔数年,会增补数千名太监,基本取自畿辅之地的河北。此地民贫,居然因此形成一种风俗,“专借【入选宫中】以博富贵”。本来按正常程序,应该先向官家报名,录取之后再行阉割,洪武时还规定,“擅阉有厉禁,其下手之人,罪至寸磔”。但长久以来,此禁实际已“略不遵行”,北京周遭州县,自宫成风,“为人父者,忍薰腐其子,至有兄弟俱阉,而无一人入选者”,每次入选人数与擅自自宫者之间的比例,仅为十分之一,大多数自残之人只好沦为乞丐甚至抢劫犯。沈德符北上来京途中,一过河间、任丘以北,经常于“败垣”之中得见此辈,他心惊肉跳地写道:“聚此数万残形之人于辇毂【圣驾】之侧,他日将有隐忧。”{79}
  
    自宫的魏忠贤,便是这“数万残形之人”中的一员。他显然也没有能够立即入选,度过一段“丐阉”时光。“敝衣褴褛,悬鹑百结,秽气熏人,人咸远之。竟日枵腹,无从所归……昼潜僻巷乞食,夜 破寺假息。”{80}老婆也弃他而去,不知所终。
  

[ [ =ń冠ń现ń ń :   ń . 1088ń =_ ńń ń .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9

但他总算运气不错,流浪一段时间后,进入某内宦府中充当伙夫,担水烧火,因做事“獧捷”,赢得赏识,替他打通关节,于万历十七年———是年二十一岁———入选宫中,终不致枉然自宫一回。
  
    虽然进了宫,但魏氏一直处在太监群体底层。“选入禁中为小火者,盖中官最下职,执宫禁洒扫负荷之役。”{ }做最脏最苦的清洁工、搬运工,跟从前吃同一碗饭,无非从宫外挪到宫内而已,一干就是许多年。
  
    而他恶习不改,在宫中仍旧与人赌博、相邀嫖妓。曾因手头窘迫,远赴四川税监邱乘云处“抽丰”(借钱)。邱乘云与他同出于大太监孙暹门下,宫中规矩,净身入宫者都要分在某高级宦官名下归其管理,其关系“犹座师之视门生”,因此魏忠贤与邱乘云相当于同门之谊,这才不远千里跑去求助于他,但因事先太监徐贵把魏忠贤素日种种无赖告知邱乘云,令邱心极厌恶,待魏到来,不但不给钱,反把他吊在空房中三天,险些饿死。这件事说明:第一,魏氏进宫后境遇基本没有改变,很长一段时间仍然维持着百无聊赖的“ ”生存方式;第二,他毫无地位,邱乘云并非高级宦官,但魏氏距他尚有十万八千里,以致邱可随意取他性命———以这情形推测,魏氏本无可能爬至后来的高位,之所以能那样,实为运气极好的奇迹。
  
    魏氏在四川被和尚秋月所救。秋月劝说邱乘云发十两银子作为路费,打发魏回京,又致书所熟识的内官监(宫廷基建处兼总务处)总理马谦。马谦是个好心人,魏忠贤私自出宫,是重罪,马谦看他可怜,兜住此事,并让他到甲字库(宫廷染料供应科)落脚,仍旧干清洁工、搬运工。
  
    魏氏时来运转,是在万历末年。他年逾五旬,在宫中打杂已三十来年,眼看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那时,朱由校生母王氏“无人办膳”,魏忠贤运作一番,得到这份差事。对他来说,跟以往在宫中纯粹做苦力相比,不失为一种改善。但绝不是什么美差。盖因当时太子朱常洛,也如同乃父万历 帝昔年一样,由于替自己生下长子的女人身份低贱而对其极其冷漠,所以王氏才落到“无人办膳”的地步。奴才的贵贱,全视主子的荣辱而定;给如此边缘化的主子当奴才,不可能意味着有远大前程,稍有能耐和靠山的人,都瞧不上这份差事。魏忠贤愿意给王氏烧火做饭,只觉境况稍强而已,不存更多奢望。但,王氏毕竟乃 长孙生母,由这条线索,引出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知不觉间,谁都不放在眼里乃至谁都可以踹上一脚的老魏头,命运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首先,他得以“亲密接触”当时的小 孙、日后的天启 帝朱由校,经常设法弄来“财物、玩好,以至非时果品、花卉之类”,“转献先帝【指朱由校】”{82},在朱由校童年记忆中占据有利位置。其次,由于工作,他先是结识了太子朱常洛的心腹太监王安手下的红人魏朝,与之八拜成交;进而与魏朝的“对食”———朱由校奶妈客氏接近,彼此除工作关系外,又有了私下来往的理由与空间,以至暗中“相厚”———这种关系后来成为他崛起的最坚实基石。第三,万历四十七年,王氏病亡,朱常洛所宠爱的李选侍认为失去母亲的朱由校奇货可居,争得了对朱由校的监护权,这样,魏忠贤作为服务人员一同进入李选侍宫中,不久就在光宗(朱常洛)去世后的“移宫案”中充当重要角色,虽然险些因此完蛋,但这番经历却是他真正走上 舞台的开端,对扭转自己一贯的卑微心理,唤醒对权力的渴望和野心,极具价值。
  
    这段经历的重要,不在于魏忠贤能捞到多大实际好处,而在于帮助他完成了从“小人物”向“风云人物”的心理转变。
  
    魏这个人,刘若愚有几句话{ },把大家对他的看法、印象归纳了一下———当然,是宫中那些知根知底的老相识的看法、印象,至于他发达起来以后外面人的看法、印象,肯定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刘若愚说:“忠贤,少孤贫,好色、赌博、能饮。”这是一个侧面的概括。好色,酷爱赌博,酒量大。这三个特征很突出,在同事中间是出了名的。
  
    又说他平时的为人“啖嬉笑喜”,是个挺快活、挺随和或者挺没正经的人,涎皮笑脸,打打闹闹,滑稽圆通。如果把这看成一种身体语言,它通常出现在社会地位低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能力和处境比较弱势的人身上。一方面是自我保护、防卫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主体的不自信的心理。反之,一个人感到自己很强势,断不会在人前采取这样的姿态和形容———谁见过“大人物”们的脸上,会有一副“啖嬉笑喜”的表情呢?
  
    还有两个评价:“担当能断”、“喜事尚谀”。前者讲他够义气,敢作敢当,冲动;后面则讲他爱出风头、特别爱在出头挑事之后接受别人的吹捧。这两种表现,也都透露了魏忠贤的社会处境和内心秘密:有一种长期被人瞧不起的焦虑,很需要以强烈、引人 目的举动来寻求补救,证明自己;这些举动,时常带有轻率和刻意的色 ,目的就是取得群体的认可,并且迫切地渴求表扬。一般来说,这不是在社会或人群中享有优越、稳固地位与声望的人之所为。
  
    他还喜欢“鲜衣驰马”,炫耀膂力和箭术(他似乎是一个左撇子,“右手执弓,左手彀弦”,通常多是左手执弓、右手拉弦),且“射多奇中”———看来,这是能够带给他“英雄主义”自我感受的不多的一个方面,故而尤为热衷于表现给人看。
  
    总的来看,魏忠贤素日举止既不得体,心态也不沉稳,轻躁易激,多动少安,心虚气浮。这样的人,很难令人敬重,也不值得惧怕、避让,相反,一看即知骨子里乃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多为轻视戏蔑,从没人把他当回事,“人多以‘傻子’称之”。

[ [[   38632[/   6] =       时时糹   糹    =糹 [/ [/

[[本帖最后由 piloteer 于 2015-9-14 20:12 编辑 [/ ]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49

傻子”的外号,活画出魏氏发迹前的卑微可怜,以及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从事后看,魏的“傻”,并非智力缺陷,并非缺心眼儿,而是卑微可怜的地位折射到心理和行为上,使别人对他产生轻视。
  
    这样当然也有好处。朱由校让客氏在二魏中挑一个替自己“管事”,她做了一番比较:魏朝“狷薄”,而魏忠贤“憨猛好武,不识字之人朴实易制”。狷薄是固执、偏拗、器量狭小、不宽容、难相处;魏忠贤没有这些毛病,“憨”而“朴实”。这与其说仅仅是性格不同,不如说也很符合他们各自在宫中的地位,而客氏在这里则本能地流露了一点女权意识,在两个“男人”间,挑选了比较弱势的一个。
   傻人有傻福。这种“傻”,这种“憨”,不单使他赢得最有权势的女人的芳心,进而更享受着这女人亲手替他安排的飞黄腾达的前程,“逾年由小火者躐进【越级提升】司礼监”{84}。与一般想象的不同,这颗政治巨星的诞生,主要并不是他本人孜孜以求的结果。从对史料的分析来看,久已养成的“小人物”心态,起初严重制约了他的野心;当巨大的权力摆到他面前时,他甚至显得木讷,并没有扑过去一把攥在自己手中。
  
    朱由校即位后,政治格局自然重新洗牌,外廷内廷都面临一系列人事变动。在内廷方面,最重要的司礼监的领导位置,显然非王安莫属。朱由校也的确发表了这样的任命。王安接到任命,上表辞谢,这本来是一种政治套路。这时,不得不提到一个叫王体乾的人,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做梦都想当上一把手,听说王安辞不就任,决心抓住这不是机会的机会。他马上想到一个人———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急谋于客魏【一开始,实际上只与客氏单独密谋】夺之”{85}。客氏一直不喜欢王安,甚至有点怕他,因为此人太“刚直”,如果王安出掌司礼监,日后她出入宫禁以及在所有其他事上,必多有不便;相反,王体乾则是一个“软媚”之人,如助他登上司礼监首脑宝座,他不会不识时务,不会不听话。客氏这女人相当有政治头脑。她的设计是:让王体乾当一把手,让相好魏忠贤当二把手。这种安排,一箭三雕———第一,送给王体乾这样的人情,结成同盟,扳倒王安;第二,王体乾不论居何高位,总归会是傀儡,平时具体事务让他出面张罗、兜揽,更好;第三,相好魏忠贤,直接当司礼监第一把手,实在太过夸张,不好办,王体乾将二把手位子腾出来给魏忠贤,已是一步登天,将来设法让魏氏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实权更大。客氏、王体乾之间达成协议,遂找来魏忠贤一起商量。魏忠贤乍闻此事,很不雄才大略的“小人物”心态又表露出来———他居然念及王安在“移宫案”后,保护过他,救己一命,“犹预【豫】未忍”。王体乾见状,私下又“以危言动客氏”,客氏在枕边把魏忠贤好好训斥了一番:“外边【指廷臣】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皇上一旦改变主意】,你我比西李【李选侍】如何?终吃他亏。”这个提醒很关键,“移宫”中魏忠贤站在李选侍一边,很积极,虽赖王安遮挡,安然解脱,但把柄终捏于人手,万一哪天“旧事重提”,那可……这么一想,“贤意遂决”。
  
    可见魏忠贤并不是一步到位,从一开始就频作威福、玩弄事机、骄横恣肆,他也是“在斗争中成长”,慢慢地学会颐指气使、恣威擅权。
  
    骤列大珰,短短数年,从魏傻子摇身而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朱由校少一岁),史无前例。但表面上的不可一世背后,这位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暴发户,向来就不曾从微贱的往昔和记忆中完全走出来。有件事很说明了这一点。魏忠贤跃升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后,当年那个曾经为难过他的四川税监邱乘云,撤任回京,魏忠贤故意派一名太监专程到南郊迎接,邱赏了来人三十两银子,那人回来向魏忠贤汇报,魏竟当时落下泪来,说:“我先年被徐贵谮害,止给我十两路费,今赏尔如此,便三倍我了。”说完,“叹息者久之”。创巨痛深,可见一斑。穷其一生,不管这个人怎样一手遮天,归根结底,他骨子里仍旧是“小人物”,到最最关键的时刻,“小人物”心态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引颈就戮。关于魏忠贤,人们对这一点以往谈论得很不够。
  
    大计既定,一切由客氏斡旋。她径见朱由校,“劝帝从其请【指王安辞不就任的请求】”{86},同时,经唆使,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于天启元年五月十二日疏论王安,加以攻击。这开了先河,“是为奄党第一功也”{87},霍也成为后来声势浩大的阉党的先驱。有人弹劾,客氏加大了嚼舌头力度,不断危言耸听。朱由校至愚至昧,分不清好歹,唯对客氏百依百顺,良心也教狗吃了,居然将一手把他从险境中救出并扶上龙床的王安,发往南海子净军;客氏“遂矫旨准安辞免,将司礼监印付体乾掌之”{88}。
  王安死得很惨。先欲将其饿死,后失去耐心,一说勒死,一说纵狗咬死。王安亲手救过朱由校和魏忠贤,却恰恰由这两人联手消灭。
  
    王安被除,内廷座次全部重新论定。由于客氏这个背景,在司礼监排名第二的魏忠贤,却是整个内廷事实上的核心人物。王体乾首先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故事【惯例】,司礼掌印者位东厂上。体乾避忠贤,独处其下”{89}。自他而下,内廷有头有脸的人物,咸唯魏氏马首是瞻。
  
    应该佩服客氏这个女人,头发虽长,见识却一点不短。她拍板与王体乾结盟,除掉王安。这很有先见之明。干掉王安没多久,就发生了外廷请求皇上将客氏遣散出宫的事件,假设王安仍在,与朝臣里应外合,朱由校十有八九是抵挡不住的。眼下,只是外廷单独闹事,处境就好很多。朱由校和客氏,一起咬住牙关,顶了四五个月,终于击退群臣。天启元年十二月,先将主要干将之一的吏部尚书周嘉谟罢免,翌年三月再驱逐另一干将———大学士刘一燝,六七月间,刑部尚书王纪、礼部尚书孙慎行分遭革职、罢免,十月,都察院两位高层左都御史邹元标、左副都御史冯从吾也被赶走。
  
    七搞八搞,转眼间力量对比的天平就偏向了魏氏集团这一边。这带来什么结果呢?当然是“阉党”的形成。
  
    假使在嘉靖以前,像这样力量平衡的打破,不至于成为产生“阉党”的温床。那个时候,士大夫气节很盛,骨头很硬,不要说一时的逆境不足以让他们俯首,就算到头破血流的地步,坚持抗争者也大有人在。不妨回想一下朱棣篡权之初的白色恐怖,成百上千地杀人,也不曾把大家吓倒。即便到了嘉靖年间,“大礼议”之中,正气也仍占上风,左顺门请愿时有那么多士大夫站出来,不避斧钺和大棒。我曾经说过,明代士风是历来最硬的,没有哪一个朝代比得,非常了不起。可是这么刚正的一个群体,也慢慢地教明代历任君主摧眉折腰,销蚀成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甚至卖身求荣的无耻之辈。到嘉靖后期,士风向劣坏方向转化,已是大势所趋;再经万历一朝,基本上都堕落了,正人君子仍有,但与整体比仅属星星之火,天启朝中他们与阉党可歌可泣的战斗,迸射出耀眼然而也是最后的火光,而其命运,则如恩格斯所定义的悲剧:“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90}他们有正义在手,却不合时宜。什么合乎时宜?“趋利”二字耳。道义一旦被摧毁,精神一旦无可守护,人就是唯利是图的动物。天启年间的“阉党”,实起自万历年间的“党争”。彼时,士大夫阶层因政见不同,各为门户{91},此一现象本不足奇,如能良性竞争———例如现代民主政体下的党派政治———其实不失为进步。然而,由于士林的基本精神尺度和原则沦失殆尽,“党争”纯以个人攘权夺利、荣华富贵为宗旨,但能达此目的,不问手段,廉耻全无,遂造成一种极黑暗极卑鄙之后果。崇祯朝进士李清用两句“知”与“不知”概括这种现实:“人知崔【崔呈秀,阉党巨头】、魏,不知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名教气节。”{92}
  
    孟森先生对万历年间的“党争”如何演化为天启年间“阉党”的原委,辨析甚明:
  
    至是【天启年】凡宵小谋再起者,皆知帝【朱由校】为童昏,惟客、魏足倚以取富贵,于是尽泯诸党,而集为奄党;其不能附奄者,亦不问其向【从前】近何党,皆为奄党之敌,于是君子小人判然分矣。神宗【朱翊钧】时庙堂无主,党同伐异,以儌利而为之,至是以奄为主,趋利者归于一途,故只有奄党非奄党之别。{93}
  
    自甘供客、魏驱使,参劾王安的兵科给事中霍维华,是“阉党”的首位加盟者,级别不高。第二年,随着周嘉谟、刘一燝、孙慎行、邹元标等重量级反阉人士的倒台,“阉党”加盟者的档次开始提升。自沈———即前面提到过的那个据传与客氏有私的高级官员———始,这档次已提至大学士级别。到天启三年,顾秉谦、魏广微入阁,“阉党内阁”形成;天启四年,以首辅叶向高辞职为标志,“阉党”彻底控制政局,“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94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0

“党”之一字,今义与古义有很大差别。首先,在出现简化字以前,“党”与“黨”本非一字,两者各为一字,前者只用于姓氏,简化后,“党”与“黨”并为一字。其次,“黨”在古时,基本是贬义,从黑,本义为晦暗不明。《说文》曰:“党,不鲜也。”《论语》曰:“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相助匿曰党。”古人主要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党”字的。
  
    “东林党”的名称不是东林党人自己命名的,这个晚明的政治派别起源于讲学,以东林书院为学术和思想基地。朱由校、魏忠贤为了安排罪名,把有关的人称为“东林党”,意思是这些人借讲学为名朋比为奸。
  
    毫无疑问,“阉党”更是一种指控,甚至咒骂,里面丝毫没有今天人们所理解的政党的含义,直译过来,大约相当于“附集在被阉割过的人周围的那群丑类”。
  
    这样的咒骂不算诬蔑,事实正是如此。在“阉党”一词中,“党”比较彻底地回归于它的“相助匿”的本义。如果说“东林党”还有自己的政治主张,隐然可见政党雏形,对“党”字开始向近代语义过渡发挥了作用,那么,“阉党”则完完全全是为污浊之个人私利汇聚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走到一起,与理念无关,与抱负无关,与社会责任和构想无关。
  
    依附魏忠贤的人,不外三类。一是渴望富贵者,二是作奸犯科欲而向魏氏寻求保护者,三是品行低下、为正人君子所排斥而志在报复者。正应了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魏忠贤就像黑社会老大,吃得开,有靠山,违法的事别人干不得他干得,可以放手作恶。这样,全体的丑类就都赶来入伙,投靠他,为他做奴才和打手的同时,也吃上一份自己的黑饭。
  
    无论怎么看,“阉党”都不是一个政治派别,而像地地道道的犯罪集团。唯一特别之处,一般犯罪集团见不得人、东躲西藏、总是担心被抓获,“阉党”却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干坏事,甚至整个国家机器都为他们服务———因为有朱由校先生的特许。但尽管连皇帝都表示支持,他们仍然不像一个政治集团,仍然像犯罪集团。这就是历史和社会法则非常可爱的一面:罪犯终归是罪犯,黑社会终归是阴沟里的产物,哪怕全部合法的机构和权力都归他们掌握,也不能由黑洗白。
  
    例如,由魏氏引入内阁的顾秉谦、魏广微,不要说政治家意识,连“做官”的意识都没有,自动把自己摆到魏忠贤家奴的位置,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秉谦票拟【起草诏令】,事事徇忠贤指。”{95}职为首辅,实则没做过一日宰相,杨涟送给他一个称号“门生宰相”,这实在还算客气,其实他从来只是魏忠贤的哈巴狗而已。魏广微处理一切政务,都会事先打份小报告,请示魏忠贤,“签其函曰‘内阁家报’”{96},毫不掩饰家奴面目,对他大家也有绰号相赠—— “外魏公”,意思是“在外面的魏公公”,不过是魏忠贤的一个影子,根本不把他单独看做一个人。
  
    在这个集团,只有主子和仆从两种人。里面有个叫崔呈秀的人,当时是御史,品质极坏,他因为贪污案子事发,都御史高攀龙、吏部尚书赵南星处理他,他就跑到魏忠贤那里,摇尾乞怜,魏忠贤答应保护他,他则索性自认为魏的干儿子。时下坊间流行一语:“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用在崔呈秀身上最恰切———崔呈秀以前,谄附者固然不少,但还没人能够发明以儿子自居的拍马屁手法。因同姓之故,魏广微原先对魏忠贤一直自称“宗弟”,后来赶紧降格,自贬“宗侄”{97}。这种无耻,竟然成为一种攀比,一种竞争。崔呈秀叫魏阉一声爸爸,或已自觉厚颜之极,无人能出其右了,没想到“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后来更有一大堆人把他的“想象力”加以发挥,围着魏忠贤喊“爷爷”———这就是“阉党”十孩儿、四十孙的由来。
  
    不要以为这很丢人。“阉党”内部无人感觉这是耻辱,事实上,能够名列儿孙辈,已属莫大荣耀。到得后期,各地如云的谄附之徒,欲认干爹、干爷爷而不能,连这点“名分”也没有了。
  倘若这些人不曾接受过什么教育,也还罢了。但他们大多饱读诗书(一小部分武人除外),对圣贤之言可谓滚瓜烂熟,由此可见,社会风气一旦败坏起来,教育得再好也顶屁用。我前面曾说,历代士风从不见像明代这么正派的,现在我该说,到魏氏弄国之际,历代士风也从不见这么卑下的。知识分子应为一国一民的最优质文化资产的传承人和守护者,他们往往是历史和现实的脊梁,也应该是脊梁,然而某些时代,他们非但一点不起这种作用,反倒最无是非和廉耻。后来大狱兴起之时,是各地普通民众勇敢地站出来声援和抗议。杨涟被押解途中,数万人夹道挥泪相送;左光斗被捕时情形亦复如此,百姓闻风而至,“拥马首号哭,声震原野”,连“缇骑”都被感动得落泪。
  
    而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们在做什么呢?在更加起劲、更加下贱地向魏忠贤献媚。天启六年,浙江巡抚潘汝桢,率先在西湖为魏忠贤建生祠,马上诸方效尤,几遍天下。开封建祠毁民居二千余间;延绥巡抚朱童蒙建生祠,采用皇家王族才可使用的琉璃瓦;苏州所建生祠,造像全部用沉香木,腹中肠肺以金玉珠宝为之;苏蓟总督阎鸣泰,一个人就为魏忠贤建祠七所,耗资数十万……其时,辽东战事方紧,开支愈来愈大,军费短缺,致军心不稳。然而保家卫国无钱,建生祠钱花得如流水;各地建生祠,“一祠之费,奚啻数万金哉!”{98}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0

退一万步讲,就算魏忠贤飞扬跋扈,士子莫能与之抗,随波逐流在所难免;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祖师爷都出卖了吧?结果,当真跳出来这么一位小丑,此人名叫陆万龄,是个监生(国立大学在校学生),他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建议———以魏忠贤配孔子,以魏忠贤父配启圣公(孔子之父叔梁纥),加以祭祀。他如此介绍理由:“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即《三朝要典》,魏忠贤及其党徒给东林党定案的文献,运用阉党观点对“万历以来若干历史问题”进行总结】;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国立大学西边】,与先圣并尊。”{99}他把这道奏疏递交司业(副校长或教务长)林釬,林釬一阅,不禁掩面遮颜,羞惭难当———他万万想象不到,堂堂国子监竟教出了这样的学生———将陆疏一通涂抹,即夕挂冠而去。林釬为有这样的学生羞愧,他的继任朱之俊却不抱同感,毫不耽搁,立即代奏,当然也立即获得批准。
  
    诚然,阉祸凶猛是明代的特色,但在以往,外廷与内廷的顽强对抗(所谓“宫府之争”)也是明代一大特色。权阉搞定皇帝、得到其全力支持,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却很难摆脱士大夫的围追堵截、死缠烂打。刘瑾最得势之时,士大夫里有那么几个卖身投靠的,但这个阶层整体上未尝驯服,相反,坚忍不拔的他们最终还是将刘瑾击倒。把皇帝和士大夫双双搞定的,唯有这个魏忠贤。实际上,魏忠贤现象的出现,意义已远远超出了阉祸这个层面,而标志着一个社会的基本伦理结构完全失效与崩溃。
  
    因此,不要只把眼睛死死盯在魏忠贤身上;应该把视线投向他身后,投向那里站着的一大群被称做“阉党”的人。这些人,受过最正统的教育,肩负守卫社会准则的责任,然而,他们彻底背叛了所受的教育,彻底抛弃了应负的责任。
  
    这才是魏忠贤事件的真相。一个社会的真正堕落,从来不是以产生奸佞为标志,而是以奸佞在何种程度上遭到抵制为标志。只要人们不曾停止抗拒,恶势力的一时得逞就不足为虑,社会伦理的底线就仍然没有被突破。
  
    坏人坏事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上是非观普遍荡然无存。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御史倪文焕,在崇祯即位后,因附逆丢官归乡,朋友去看望他,见他大有悔意,就忍不住问:杨涟和左光斗因得罪权珰而罹祸,这样的正派人,当初你怎么会纠劾他们呢?倪文焕这样回答:
  
    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我居言路【御史职责,“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100}故称言路。】时,举朝皆骂杨、左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元【原】来是两个君子。{101}
  虽属狡辩,但他的逻辑却很值得注意。正如我强调的:基本的是非观已经瓦解———因此,“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如今看起,元来是两个君子”,这么混账透顶、恬不知耻的话,才讲得出口。“举朝皆骂杨、左”,我便心安理得地跟着骂,且自认为是“纠小人”。尤其,这番话不是说在魏阉当政时,是说在那段历史已被明确否定了的崇祯年间,益发说明当时士大夫心中已无是非可言,否则,不会以为这样的话还能起替自己辩解的作用,不可能一边“若悔前非”,一边又如此谈论对自己错误的认识。
  
    错,都不知道错在哪里。这叫无可救药。
  
    一句“举朝皆骂杨、左”,令人寒意彻骨。说实话,跟这一句相比,魏忠贤干的那些坏事,算不了什么。不错,他滥施酷刑、残杀忠良,伙同客氏虐害后妃,以及任意伪造圣旨、广置鹰犬、大建生祠等等罪状,都骇人听闻、史所罕见,但自我看来,仍抵不过“举朝皆骂杨、左”这么一句话。没有这句话,魏忠贤再猖狂、再不可一世,也极渺小;有了这句话,突然之间,我就觉得他很强大,“须仰视才见”。
  
    这心情,就如我想起“文化大革命”。而今,“文化大革命”似乎只是四个丑角担纲出演的一出闹剧、喜剧,然而,只要亲眼目睹过天安门广场上那上百万人壮观而可怕的红色海洋,就必不会以为“文化大革命”能是区区几个“政治流氓、文痞”(郭沫若语)所折腾起来的。
  
    将反动人物喜剧化,让曾经的魔头突然变成人人得而嘲讽的对象,的确是摆脱和走出历史梦魇的好方法。但同时我们得提醒自己,这些迅速沦为“历史的跳梁小丑”的人物,每个人身上都包含着最为沉重、严肃和不容回避的话题。倘若我们是勇敢的,应该承认几乎所有历史上著名的丑类,都得到了社会的哺育甚至拥戴。这些丑类登上历史舞台,实际上只是执行着一个任务:将本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社会已糜烂至此,蛆虫方才有狂欢的机会;人类历史每一出大闹剧,皆缘自理性在一个社会或时代的沦亡。
  
    所幸,历史终将由名叫“理性”的作者来书写;于是,丑类们最后也纷纷回归于丑类。我们的魏公公也不例外。
  
    他的垮台,可谓纯属偶然。假使天启皇帝朱由校不会年纪轻轻地死掉,我们丝毫看不见魏忠贤有任何垮台的迹象。虽然朱由校死了,但假使魏忠贤不犯糊涂、关键时刻由于“小人物”根性而掉链子,他也不会垮台———至少不会在天启七年十一月垮台。熹宗崩,以当时的情势论,他很有成算阻止朱由检继位为君;就算他自己不去当皇帝,立个傀儡总不难,这是唐朝前辈们玩滥的把戏,有一堆的成功经验。而且客魏并非无此打算。抄家时,在客氏府中发现怀孕宫妆女子八名,“盖将效吕不韦所为”{102},把有娠之女塞进宫去,安排机会让她们被宠幸,将来生子以冒充朱由校骨血。此事载正史,如属实,说明客魏不仅有培植傀儡的计划,且已进入实施阶段,只因朱由校过早逝世而被打断。《明史》还记载,朱由校死的当天,众目睽睽之下魏忠贤不顾一切,疯了似的派人急召崔呈秀:
  
    内使十余人传呼崔尚书【崔呈秀时任兵部尚书】甚急,廷臣相顾愕眙。呈秀入见忠贤,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言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未可,止之也。{103}
  
    《玉镜新谭》引《丙丁纪略》云其细节:
  
    忽有数内臣,招呼兵部尚书崔家来。百官相顾错愕,齐声云:“所言公【要谈的乃是公事】,当与众公言之【应该大家一起公开商议】,天下事岂呈秀一人所可擅与耶?”于是,呈秀不敢应命,而忠贤失意【没了主意】,无所措手足。{104}
  
    在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他居然没有主张,跟崔呈秀匆匆商量几句,就选择了实不难预见到的束手就擒的结局。这再次证明,魏忠贤作为坏蛋,也是个窝囊、没本事的坏蛋。遇事不能识,或识而不能断。他所以爬上权力巅峰,并不是由于他是摆弄权力的高手,而主要是靠客氏这个女人,特别是天启年间本身已经朽烂得不可收拾的政局。
  据说,他还有一个打算:如果不再被宠信,就带着积攒起来的财富,度过“不失为富家翁”{105}的晚年。后来,贬谪凤阳时,他果然成车成车地装载着细软前往,真的打算到那里“享受生活”。这好像不是一般的傻。
  
    他就这样傻呵呵地等着。两个月后,新君崇祯皇帝朱由检开始收拾他。
  
    接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后,朱由检把他找来,让人一字一句念给他听,观察他的反应。其实朱由检对于啃得了啃不了这根硬骨头,心里也没底,他这么做,是试探。而魏忠贤实在草包,连试探这样的考验都经受不住。他去找自己昔日的嫖友兼赌友徐应元“走后门”。徐从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起,一直在身边当差。他的见识一点不比魏忠贤高,居然答应帮魏忠贤的忙。这事传到朱由检耳中,一下子让他吃了定心丸。就像《黔之驴》里的那只老虎,突然识破那叫声骇人、黑不溜秋的怪物,并非三头六臂,“技止此耳”。
  
    于是,崇祯皇帝十一月一日下旨,勒令魏忠贤去凤阳祖陵司香,也就是守陵。
  
    跟魏氏的罪行相比,这个处分不重,但肯定不是最终处分。这一着,当属“调虎离山”之意,先把魏忠贤赶出京城,孤悬在外,失去盘根错节的依托———今天对各地大贪官的处理,也需要“异地双规”,否则案子办不下去;朱由检想出的点子,与此类似。
  
    魏忠贤听话、乖顺得出奇,老老实实上了路。
  
    果然,一离开京城,朱由检就没了顾忌。魏忠贤虽然受到贬谪,但走的时候还是“自由身”,仆从财产一大堆。行至河北阜城县,传来消息,皇上借口流放队伍“自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已派锦衣卫赶来,“前去扭解,押赴该处【凤阳】交割明白”。{106}
  
    此时的魏忠贤,就真的被打回原形了:还是“魏傻子”,还是奴才。只能如羔羊一般,任人宰割。得知消息,他做出了天启驾崩三个月以来唯一正确的决定:自杀。他知道自己必有一死,甚至不会等到抵达凤阳。应该说,这一次,他对自己的前景绝没有误读。
  
    天启七年十一月六日深夜,或者十一月七日凌晨,魏忠贤在阜城县一间客店投缳自尽。死亡确切时间不明,因为人们是后来不见动静,推门入内,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屋内一共两具尸体;另一具,属于他所宠爱的一个漂亮小太监,名叫李朝钦。
  
    有自杀的勇气,却无放手一搏的胆量,让人无法理解。在此之前,魏忠贤有造反的机会,也很有这样的条件。他不是为了表示清白与忠诚,能反而不反;他明明有企图,甚至计划。没有干,归根结底,只因骨子里就是一个“小人物”,怯懦、不自信,无从超越。他一度成为“大人物”,乃至庞然大物,非因自己能干,是朱由校、客氏到整体坏掉的士大夫阶层一起“帮衬”的结果。
  
    提起魏忠贤,许多人记着他如何作威作福,如何荼毒天下,如何强势的一面。在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另一面:此人一生,先后两次亲自下手,去实行对自己的严重戕害———头一次将自己阉割了,第二次索性把自己杀掉。
  
    我对此印象更为深刻。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0

党祸
  
    党派门户之争,乃明末政治的显著特色。明之亡,有诸多不可避免的必然,而党争所起作用,为其荦荦大者。孟森先生说:“建州坐大,清太祖遂成王业,其乘机于明廷门户之争者固不小也。”{107}隐然有“明非亡于强敌,而亡于党争”之意。而当时之人,则依自己的体会评论道:“尝观国家之败亡,未有不起于小人之倾君子一事;而小人之倾君子一事,未有不托于朋党之一言。”{108}也认为明朝亡乎此,但偏重于从正人遭摈斥也即内祸的角度来看。应该说,以上两个层面合起来讲,才是对明末党争危害的较为全面的认识。
  
    党争发展成党祸,是天启朝的事情,而其起源则远在五六十年前,过程又极为复杂,足够专门写一本大部头的史著。刘承干说:“溯明季门户之争,始于神宗之倦勤,清流之祸,极【与“亟”通假】于熹宗之庸闇【暗】。”{109}吴应箕则认为更早:“极于万历丁巳,而嘉靖诸政府已开其渐。”{110}这是说,嘉靖年间,当夏言、严嵩、徐阶各自专权,而党同伐异之时,党争已经形成。这情形,我在叙述嘉靖故事的时候,曾细表过;我并且强调,那种争斗并非偶然,根本上亦非夏、严、徐等人主观上有此强烈意愿,而尽出于嘉靖皇帝的驭人之术,是他一手挑拨和掌控的结果。嘉靖时代在明朝历史上的转折意味,于兹再次可见一斑。
  门户意识既开,遂演变成为一种政治模式,以及官场套路,后面的人,很容易就走到这种思路里头,既是政治经营的策略,亦是做大官的要诀。张居正作为徐阶的传人,顺理成章继承了这笔政治遗产,当政期间,在与高拱等人的较量中,加以新的演绎。到万历中期以后,伴随若干重大问题的争论———从“国本”之议、矿税之争,到“忧危竑议”、“续忧危竑议”、“福王之国”、“梃击案”———朝臣之间,派系林立,咸以彼此攻讦为能事;而政见分歧之外,一些人情世故也渐渐羼入其中,师门、宗姓、乡党等等,终于形成了齐党、楚党、浙党、东林党这四大政治势力。然彼时之所谓“党”,既无组织,亦无章程、纲领,他们自己内部未见得有“结为同志”的意识,而是自外人、尤其相敌对的政治势力眼中,这些人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于是拿“党”这样一个明显带有丑化意味的词相赠。
  
    及魏忠贤崛起,各色党人都聚集到他的麾下,来打击东林党。这时,混战的局面开始简化,变成阉党与东林党之间的单一对抗;基于门户之见的“党争”,也开始走向所谓“小人之倾君子”的“党祸”。
  
    强调一下,对“小人之倾君子”,只能从整体上作此理解,并非只要反对过东林党,便都归于“小人”类。熊廷弼就是突出的例子。他在当御史时,专跟东林党人捣蛋。他在同事中有两个好友,一个叫姚宗文,一个叫刘国缙。三个人都不喜欢东林党,经常联手攻击。熊廷弼这种行为,缘于性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111},用今天的话来讲,属于比较“各色”的人———谁都别惹我,惹我我就骂;只要不高兴,逮谁骂谁。很情绪化,有点狂狷的味道,但并不包藏祸心和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姚、刘这两位,却不同了。他们拼命向东林党开火,意在谋取晋身之阶。后来熊廷弼被委重任,经略辽东,姚、刘本着同一战壕之战友,“苟富贵,毋相忘”的心理,指望熊廷弼拉一把,熊却不屑于搞这一套。于是这两人掉转枪口,倾力诬陷熊廷弼。不单自己干,还鼓动同类群起而攻之,指责熊廷弼欺君、专断、丧师辱国。熊廷弼果然被拉下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替熊廷弼说话、实事求是肯定其功绩和才干的,倒是东林党人。熊罢官后,不服气,要求朝廷派人前往辽东核实情况。朝廷原本打算派那些攻击熊廷弼的人担当此任,是杨涟上疏阻止,改派中立的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前往。朱返回后递交报告称:“臣入辽时,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沈阳被破之后,首辅刘一燝(在崔呈秀编织的《天鉴录》中,他排在东林党第四位)出来说公道话:“使廷弼在辽,当不至此。”{112}后来也是因为东林党人支持熊廷弼复出的缘故,魏忠贤一伙把天启二年关外失守的账,记在东林党名下;曾经力攻东林党的熊廷弼,也被他们视为东林党的同路人。
  
    这个故事,说明三点:第一,攻击东林党的,未必是小人;第二,小人和君子之间,最终一定不能相容;第三,正人之间,纵然不和,也不失对事实的尊重。
  
    以上,将明末党争的来龙去脉略作交代。然后专门说一说东林党。
  
    “东林党”,是政敌们所给它的诬蔑性称呼,即“一伙结党营私的东林人”的意思。对此,东林党人自然不承认,也没有人会喜欢这个称呼。今天,我们因为通常已不以为“党”这字眼,有何不光彩之处,所以也跟在后面叫他们“东林党”———实际上沿用了东林党的敌人的说法———而并不觉得抱歉。这是语词随历史而发生变化,比较有趣的一例。
  
    东林,书院名,在无锡,始建于宋代。当地有个大学者,名叫顾宪成,流传甚广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即为他的手笔,颇透露了他的品性。万历二十二年(1594)他因事忤旨,革职,还归故里,从此致力于讲学,实现以教育和学术兼济天下的抱负。他先是在家中辟“同人堂”,教习士子,同时也常约请常熟、苏州、松江、宜兴等处贤达来无锡讲学。那时,
  
  长三角地带已为全国文化和学术最发达的所在,凭此依托,顾宪成迅速聚拢起浓厚的思想氛围,一个学派呼之欲出。不久,他倡议重修东林书院,获士绅响应,地方官也乐助其事。万历三十二年,修竣,顾宪成任主持,直至八年后(1612)去世。书院既立,又有顾氏这样的名儒主持,各方学者纷至沓来,朝中一些声望素著的官员如赵南星、邹元标、孙慎行等,或遥为呼应,或亲临授学,东林书院一时俨然士之渊薮。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1

与齐党、楚党、浙党(更不必说后来的阉党)不同,东林党确实有了一点近代政党的影子。它是一个精英群体,有思想、意识形态上的认同,有基本的伦理和治国理念,而非纯粹出于各种功利目的达成的妥协,或建立的同盟;同时,更重要的是,它不仅仅是一个思想运动,一种空头学术,而明显存在用理论改造现实的强烈意愿,试图去代表和表达比较广泛的民众诉求(这是它在遭受魏忠贤迫害时能够被民众所拥护的原因)。
  
    人们因为思想立场,汇集起来;然后又带着这立场,返于政治实践。万历晚期,东林党人的政治影响力开始显现。他们在诸多重大朝政问题上,发出自己的声音。由于当时政坛,只有东林党人形成自己的基本政治理念,别的派别都是在攘权夺势动机支配下,搞实用主义权术、机会主义政治,相形之下,东林党人看起来似乎就很有原则、很执著、很不顺从、很理想主义,总扮演现实的批评者和反对派。这让万历皇帝备感恼火,严厉加以打压;反过来,东林党人在一般读书人和民众中间,却取得良好声誉,被视为“正人”。
  
    这声誉,乃是雄厚的政治资本,借乎此,随着神宗死去和光宗即位,东林党人遂得以成为主流派。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东林党人从维护“国本”的立场出发,坚定支持太子朱常洛,阻挠朱翊钧偏私郑贵妃及福王,现在朱常洛熬出头,当然要对东林党人表示信赖。他开始重用东林党人,虽然在位仅一月便遽尔病殒,但指定的顾命大臣中,东林党人占有相当的比例。“移宫案”中,也正是有赖这些人,朱由校才脱离李选侍控制,实现权力平稳过渡。出于这种关系,刚刚做皇帝的朱由校,与东林党人之间,不但没有龃龉,反而深为倚重,刘一燝、叶向高、邹元标、赵南星、左光斗、孙慎行、杨涟、高攀龙、王之宷、袁化中、顾大章、周起元、魏大中、周朝瑞……这些东林骨干以及同路人,或居高位,或被重新起用,从而出现了所谓“众正盈朝”的局面。
  
    “蜜月”是短暂的,朱由校迟早要跟东林党人翻脸。非因别故,就是因为东林党人以“正人”自居,试图在政治实践中坚持他们从思想理论上认明了的一些理念;反观朱由校,作为皇帝,用“私”字当头去理解、运用和支配权力,同样必然。此二者之间,一定会有抵触,一定将爆发矛盾。
  
    “私”字发挥作用之际,朱由校自然而然与客、魏之流穿上一条裤子,而与扶其坐上龙床的东林党人愈行愈远,直至视之为仇雠。
  
    东林党人,也因为以“正人”自居,不肯妥协,同样陷入一种历史宿命。这宿命,直接地讲,就是“梃击”、“红丸”、“移宫”这明末三大案所形成的历史积怨。欲明天启党祸的由来,三大案实为一个关键。
  
    万历以来,东林党人不弃原则,一直与众宵小为敌,结下很多“梁子”。三大案中,他们得罪了一大批人:太监、宠妃、朝臣中的投机分子等等。这些人个个怀恨在心,但有机会,即思报复。魏忠贤本人在“移宫”之际押宝李选侍,又力主将朱由校扣为“人质”。东林党人成功解救朱由校后,杨涟即疏劾魏忠贤,欲绳之以法。虽然在王安保护之下,使用调包之计,混淆视听,将李选侍身边另一个名叫李进忠、也犯有过错的太监(前面说过,当时魏忠贤还未改名,也叫“李进忠”)推出抵罪,但这始终是魏忠贤的一大心病。后来对杨涟、左光斗等出重拳、下毒手,实在也是被这恐惧所激发———从清洗东林党后推出《三朝要典》来看,魏忠贤的目的就是要翻案,否定东林党人作为这段历史的“正确路线代表”。既然老大一马当先,带头迫害东林党,三案以来与东林党人有各种“不解之怨”的众宵小,能不欢欣踊跃、奋勇向前?
  
    此为党祸发作之前的一些背景。然而,大狱兴起,第一位受害人却并非东林党,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话说天启四年,魏忠贤权力已达极盛期,阉党亦成气候,“正人”与“小人”之间,已到决战时刻。四月二十一日,有人突然上了一道折子,指控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招权纳贿,而其后台正是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和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奏折递上的第二天(乙巳日),就有“圣旨”“下文言镇抚司【狱】”{113},反应出奇地快,恐怕是预先安排好的。
  这个姓汪的,算是当时北京政坛和社交界的一位奇人。安徽歙县人,并非正途出身,过去在县里当一员小吏。有苏秦、张仪之才,聪明之至,脑子好使得不得了,做人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而且颇具任侠之风。因为这些禀赋,万历年间,他被当地一位地方官看中,为他捐了监生(国立大学学生)的名分,派到北京“卧底”———在官场中“刺事”。由此,汪得以结交京城上层社会,所到之处,其为人和才干都教人刮目相看。靠某种机缘,他与当时的东宫伴读王安相识;据说,他经过观察,发现王安“贤而知书”,于是“倾心结纳,与谈当世流品”,风雅之间,彼此相得。后又与东林党人过从甚密,很快成为北京政界要人跟前的红人,或者说,中国明代的“院外活动家”。他以这样的身份,发挥了重要作用。《明史》记有两条:一是“用计破齐、楚、浙三党”,详情不明,倘真有此事,此人巧智恍若孔明再世;二是光、熹之际,也就是“移宫案”过程中,“外廷倚刘一燝,而【王】安居中以次行诸善政,文言交关力为多”{114}———朝廷事靠刘一燝,宫廷里面靠王安,而刘、王之间的沟通,则靠汪文言,最后成功粉碎李选侍的听政企图。这第二件大功,非同小可,汪文言以一个民间政治家,在重大历史关头发挥这种作用,也真称得上古今一人。东林党人一直很器重他,叶向高任首辅后,破格简任他为内阁中书舍人。官职虽然顶小,但对一个没有“文凭”、“学位”,亦即本无资格做官的人来说,毕竟算是把脚踏入了官场。
  
    正为此,尤其汪氏在“移宫案”中扮演了那样的角色,他早已是魏忠贤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魏忠贤绝不以整汪文言为满足,汪下狱,只是由头,以便挖出“后台老板”,揪出更大的牛鬼蛇神。东林党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负责办这案子的镇抚司首脑刘侨,并非阉党。东林党人、御史黄遵素去见他,说:“文言无足惜,不可使缙绅祸由此起。”{115}以避嫌的语气,婉转指出有人想借汪文言案生事,把国家搞乱。刘侨果然秉公办案,不搞逼供信,“狱辞无所连”,对汪文言只做出褫职加打板子的处理。然而,数月后此案复发并在整个党祸中居极重要的位置———此乃后话,先按下不表。
  
    汪案暂告段落,但所有人,东林党也罢,魏忠贤也罢,都晓得事情绝不至此为止。向汪文言发难,只是“冷空气前锋”带来的乌云,急风暴雨还在后头,大清洗已不可避免。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1

对此情势,东林党几个核心人物展开激烈争论:到底要不要跟魏忠贤及其阉党摊牌?杨涟认为退无可退,坚决主张反击。左光斗、魏大中均抱同感,黄遵素、缪昌期则担心“击而不中”,局面不可收拾。
  
    其实,黄、缪的担心极有道理,只是杨涟所见更为透彻。当时形势,无论东林党人反击与否,魏忠贤决心已定,必然下手。不管东林党有无把握,他们都已没了退路。
  
    虽然意见并不统一,杨涟仍于六月初一,单独上疏,矛头直指魏忠贤。列其二十四项大罪,有些是拿来充数的,但大多数是事实,罪名相当严重:擅权乱政,口衔天宪,培植亲信,虐害妃嫔,堕杀皇子,倾陷大臣……
  
    如果朱由校亲自阅读这份奏疏,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实际的情形是,奏疏首先落在魏忠贤手里,他倒不敢不呈给朱由校,但据刘若愚说,魏忠贤安排王体乾念给朱由校听,后者“心感客氏培植掌印【他的掌印太监职位,是客氏帮着搞到的】,遂将如许参本不肯字字念全,而多方曲庇之”{116}。有称,朱由校所以不亲自读本章,系因几乎不识字。这说法很可以让人快意一笑,不过料非事实———朱由校做皇帝以后,已经请了教师的,就算不刻苦,文盲的帽子应该已经摘掉。
  
    王体乾掐头去尾朗读的效果相当理想,而且一旁还有客氏巧舌如簧,“弥缝其罪戾,而遮饰其回里”。故而朱由校听罢,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描淡写地对魏忠贤说了如下几个字:“尔闻言增惕,不置一辨,更见小心。”{117}听上去倒像表扬。又正式传布一道上谕(出自阉党魏广微之手),着重否认杨疏所提出的“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这项最严厉的指控,斥责杨涟“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然后故作宽宏大量,表示“姑置不问”;末了,未忘记警告和恫吓群臣:“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俱】在,决不姑息。”
  随着上谕下达,风潮表面上慢慢平息,双方的较量暂时转入幕后。东林党人努力说服首辅叶向高出面,领导倒魏运动。魏忠贤一伙则在琢磨用什么办法反击。
  
    这边,叶向高还在犹豫不决,那头阉党已经想好对策。阉党中,有个叫冯铨的翰林,他对魏忠贤建议说,这些士大夫们你不真正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是不会住嘴的;本朝的廷杖,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大臣,如今再有捣乱的,就用廷杖———说来也怪,朱由校登基四年多,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廷杖———当年嘉靖皇帝不就是用廷杖把士大夫打老实了吗?
  
    魏忠贤略一回味,就发现这是个好主意。廷杖比之诏狱,就有如无声手枪之于大炮。有的时候,大炮不如无声手枪好使;大炮火力是很威猛,但块头太大,搬弄起来颇费事,手续很多。一旦把人投入诏狱,必须整出口供,整不出来不能结案,前一阵子,汪文言案就是这样不了了之的。而廷杖,只须万岁爷一句话,打八十,打一百,打二百,就只管拖下去打,不想弄死他就放条活路,倘若取之性命,那也是下手轻重的事,人不知鬼不觉,很好操作。魏忠贤大喜。
  
    看来,整知识分子,还是要靠知识分子自己出主意、想办法。
  
    魏忠贤笃笃定定坐在家中,看哪个倒霉蛋儿首先送上门来。
  
    六月十六日,倒霉蛋儿出现了,名叫万燝,官拜工部郎中。当时,万燝正负责光宗陵墓工程,缺铜,到处找不到,听人说宫里有大量废铜,就发文征集。可自魏忠贤看来,宫中一切,“我的地盘我做主”,一个郎中级别的小外官,磕头来求还则罢了,居然跟我公事公办,发文索要。不给!万燝虽然官卑职小,骨头可丝毫不软。索性动本参魏,所论远远超出废铜烂铁之事,想必也是受到不久前杨涟上疏的激发,破口大骂:
  
    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羽毛【对喜欢的人,使之成为羽翼】,所恶成疮痏。荫子弟,则一世再世;赉【赐予,赠送】厮养,则千金万金。毒痡士庶,毙百余人【指残害普通士民】;威加缙绅,空十数署【指迫害朝臣】。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尽为忠贤所窃,陛下犹不觉悟乎?且忠贤固供事先帝者也,陛下之宠忠贤,亦以忠贤曾供事先帝也。乃于先帝陵工,略不厝【措置】念。臣尝屡请铜,靳【吝惜】不肯予。间过香山碧云寺,见忠贤自营坟墓,其规制弘敞,拟于陵寝。前列生祠,又前建佛宇,璇题耀日,珠网悬星,费金钱几百万。为己坟墓则如此,为先帝陵寝则如彼,可胜诛哉!今忠贤已尽窃陛下权,致内廷外朝止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尚可一日留左右耶?{119}
  
    比之杨涟措辞,更无顾忌,痛哉快哉。尤其“忠贤自营坟墓,其规制弘敞,拟于陵寝……可胜诛哉”这几句,极其严厉。
  
    魏忠贤顿时恶向胆边生,“遂矫旨【假传圣旨】午门前行杖一百棍”,密令行刑者照死里打,“杖后,于御道前倒拖横曳者三匝,甫出而气绝矣”{120}。
  
    好像万燝并非东林党,但后来史家还是把他算做死于党祸之第一人:“此奸逆纵杀立威第一人也。”{121}意思是,魏忠贤是从这里大开杀戒,向东林党发起总攻的。
  
    从这天起,血腥的帷幕缓缓拉开。阉党已然决意全面清算所有敢于向其权威挑战者。但谁也不会想到,下一个目标,竟直指内阁首辅叶向高。在阉党看来,叶向高是东林党人的总后台,虽然叶为人老成持重,甚至私下并不赞同杨涟激化事态的做法,但阉党仍然认为“必去叶向高而后可”{122},不扳倒叶向高,而欲给予东林党以毁灭性打击,是不可能的。他们像苍蝇趴在鸡蛋上那样,仔细寻找着任何微小的缝隙。
  
    终于,他们找到了。
  
    当时负责纠察京城政纪的御史,名叫林汝翥,据说是叶向高的外甥。不久前,有两个太监虐害市民,治安当局不敢处置,事情传到“纪检书记”林汝翥耳中,他大怒:岂有此理!遂绑了来,各处鞭刑五十下。受罢刑,两个太监找主子王体乾哭诉了,王听说林御史乃叶向高外甥,如获至宝,遂与客、魏一起,奏于朱由校,把事情说成林汝翥滥作威福,污辱内臣。朱由校这个傻帽儿,立即相信,命如万燝例,也杖一百,削职为民。
  得了旨意,宦官们即扑向林宅。可是那林汝翥事先闻知此事,脚底抹油,不知去向。林汝翥一溜,众宦官正中下怀,当即奔叶向高府邸而来,以林汝翥乃叶氏外甥为由,“群珰数十围叶寓,直入内宣,喧哗搜捉”,直到叶向高紧急上奏,朱由校亲自下令,众宦官这才停止冲击首相私邸,撤围回宫。{123}
  
    林汝翥出于畏惧逃脱,行为怯懦,有失宪臣风范,他自知可耻,不久就现身投案,被打一百棍,几乎死掉。
  
    但这件事情根本是冲叶向高来的。“中官围阁臣第,二百年来所无。”{124}这是巨大的羞辱,发生这种事态,出于荣誉感和抗议,为全体士大夫的尊严计,叶向高必须主动请辞。于是,递上一份又一份辞呈,朱由校照例不允、挽留。但他如果确有诚意,应该处分冲击叶府的宦官,但他却并无表示。叶向高见状,坚持辞职。虚情假意几个回合,朱由校也就批准了叶的请求。
  
    这又是阉党一大胜利。通往迫害的大门从此豁然敞开,杨涟、左光斗们即将大难临头。
  
    东林党倒也不曾坐以待毙,但他们能够应战的方式,有限而且无力。一是在一些职位人选上,与阉党争夺;二是上书皇帝,指摘和抨击阉党。八月,都察院左都御史孙玮病故,赵南星以吏部尚书主持廷推,拟由杨涟升任此职,但被朱由校断然拒绝。于是,改推高攀龙,得到批准。
  
    结果似乎不错,处境似乎不是那么不利,东林党人紧张的心情,稍得松缓。这或许使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尤其是朱由校的态度。他们继续抨击阉党,试图在舆论上进一步影响皇帝。其实这根本没用。以朱由校那样是非完全混乱以至颠倒的人,就算递上一万本揭批奏章,亦无损阉党一根汗毛。至于个别职位的争夺,当皇帝本人已为阉党所左右的情形之下,也是毫无意义的;何况,允许高攀龙主掌都察院,难保不是阉党一计,故意给你一点甜头,让你错判形势,助你骄纵之气。
  
    实际上,东林党不断参劾阉党人物的做法,确实已经让朱由校感到心烦。对于国事,他毫无兴致,只希望别来打搅他干木匠活、嬉玩。魏忠贤、客氏、王体乾等了解这一点。东林党人不断添扰之际,他们就在一旁挑拨,加重朱由校的不悦。他们说,这些人打着忧国旗号,目的却是拉帮结派。这个分析,很能打动朱由校。他觉得这些人喋喋不休的样子,确实像是宗派主义、山头主义。
  
    十月八日,他第一次表态:
  
    近日蹊径歧分,意见各别,爱憎毁誉,附和排挤。大臣顾昔【惜】身名,动思引去,小臣瞻风望气,依违自合。职业不修,政事隳废。当由纪纲不肃、结党徇私,以至于此。特戒谕尔等,涤虑深思,更【改易,丢弃】私易辙。{125}
  
    虽然不曾点名,矛头是指向东林党的,“大臣顾昔身名,动思引去”这句一望而知是针对叶向高。整个旨意,明显可见阉党观点的影响,“结党徇私”四个字正是阉党急欲给予杨涟、左光斗、赵南星、高攀龙等人的定性,现在终于被写入上谕。这是重大信号。
  
    过了几日,因为山西巡抚人选之争,再出一道圣旨,指名道姓谴责魏大中“欺朕冲幼,把持会推,以朝廷封疆为师生报德”。又有“你部院大臣,奉旨看议,何必含糊偏比【偏,偏向;比,勾结】,委曲【这里作不正直讲】调停”{126}之语。部院分别指吏部和都察院,它们的领导人,一个是赵南星,一个是高攀龙。这道圣旨再次提到“朋谋结党”。
  
    受到皇帝明确指责,赵南星、高攀龙按照惯例,先后请求罢免己职,均得批准。其中,赵南星免职的旨意,径由内出,根本不经过内阁票拟,也就是不给内阁———叶向高去后,韩爌继任首辅,他也被视为东林党———说话的机会。高攀龙之罢,虽然交由内阁票拟,但当内阁认为以一件并不很严重的事,驱逐两位重臣(吏部尚书、左都御史属于“九卿”),处置失当时,朱由校———或者完全将他控制起来的魏忠贤等———便甩开内阁,直接传旨准许高攀龙辞职。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2

韩爌、朱国桢两位内阁大臣做了最后抗争,批评这样的重大问题一个“御批径发、不复到阁”,另一个虽下内阁票拟却“又蒙御笔改移”,“大骇听闻,有伤国体”。而朱由校的回答,不仅重申对免职者“师生植党”、“附和依违,全无公论”、“不知有朝廷”的指责,还特意提到“或世庙时必不敢如此”。{127}世庙即世宗嘉靖皇帝,那是士大夫被收拾得最服服帖帖的一段时期,看来,朱由校以及魏忠贤等都对嘉靖时代心向往之,也希望亲眼看到那样的局面。
  
    除内阁外,吏部和都察院是东林党人盘踞的两块最主要的朝中要地,吏部主管干部选用和升迁,都察院负责干部监察和纪检,因此,如果说东林党一度操天启朝组织工作大权,不为过。反之,自朱由校和魏忠贤来看,过去的吏部、都察院完全变质,为牛鬼蛇神把持,是个黑窝。赵南星、高攀龙被揪出打倒,乃端黑窝的第一步。要彻底打掉东林党人的黑线,还需要把斗争引向深入。
  
    十月十六日、十八日,赵南星、高攀龙先后去位,仅隔两天,十月二十日,由顾秉谦、魏广微起草,朱由校批准的一份诏书,即向全国公布。{128}诏书有别于日常政务中的上谕,用以发布更加正式并且要宣达于全体国民的重大决策。与一般的简短不同,这份诏书长四百余字,有点鸿篇巨制的意思,实际上,它就相当于发动反对东林党运动的宣言书。内容分三层,首先是对朝中严峻的政治形势加以回顾和描述:
  
    大小臣庶,坐享国家之禄,靡【无,没有】怀君父之忧,内外连结,呼吸应答,盘踞要地,把持通津,念在营私【心思都在营私上】,事图【对事情的看法、思路和主张】颠倒,诛锄正人【阉党之自诩】,朋比为奸,欺朕幼冲,无所忌惮。
  
    第二,当前“群小”的猖狂和斗争的紧迫性:“迩年以来,恣行愈甚,忠贞皆为解体,明哲咸思保身。”提到四月份以来杨涟等踵继弹劾魏忠贤的浪潮,说:“朕前已有特谕,备极鲜明,如何大小臣工,视若弁髦【弁髦,古代贵族子弟行加冠礼时用弁束住头发,礼成后把弁去掉不用,后喻没用的东西】,全不尊信?”———我明明表过态了嘛,立场很鲜明嘛,为什么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全当耳旁风?提到山西巡抚职位会推一事,“皆是欺瞒,但遂营谋之私”,提到赵南星、高攀龙的垮台及其反响,“今元凶已放,群小未安,或公相党救,或妄肆猜忖”,意即他们“人还在,心不死”。第三,发出严正警告,表明将斗争进行到底的决心:
  
    谕尔徒众【正告你们这些反动派的追随者们】,姑与维新【姑且让你们参加到改过自新的队伍中来】,洗涤肾肠,脱换胎骨。果能改图【改变思想认识】,仍当任用,如有怙【恃,倚仗】其稔恶【稔,熟悉的意思;稔恶,犹言邪恶成性】,嫉夫善类【阉党之自诩】,甘愿指纵之鹰犬,罔虑胎【指早已种下的根因;《汉书》:“福生有基,祸生有胎。”】遗之祸患,朕将力行祖宗之法,决不袭姑息之政矣!
  
    曾经有人设想,赵、高罢免之后,东林党人暂作韬晦之想,俯首低眉,或能躲过一劫。其实并无此种可能。权力斗争,犹如两个互相扼住咽喉的人之间的比拼,毫无退路,谁先松手,则性命立为对方所取。职是之故,尽管诏书声色俱厉,尚存于朝的东林党骨干仍然只能硬着头皮顺惯性往下走。赵、高空下的位子,需要提出人选。起初,吏部、都察院分别提出由吏部侍郎陈于廷、左副都御史杨涟暂时代理。这两人都是东林党,不可能获准。不过朱由校还算客气,只是留中不发,冷处理,但意思并不含糊:各位,请给我知趣点儿!
  
    东林党人并非不知趣,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如今举朝除了他们自己,都团结到了魏忠贤周围,他们倘若不推举自家人,就只能推举阉党分子,那岂非太过搞笑!因此,朱由校留中不发之后,在陈于廷主持下又搞了一次会推,报上几个人选供定夺———这几个人,还是东林党。
  朱由校大觉此乃“给脸不要脸”,怒甚。十月二十八日,降下严旨,痛斥长期以来吏部、都察院为黑线人物所控制,已成独立王国(“吏部、都察院浊乱已久”),质问既然三番五次责令整改,“如何此次会推,仍是赵南星拟用之私人?”他接着立刻点出陈于廷、杨涟、左光斗三人,钦定了“钳制众正,抗旨徇私”的罪名,乃至痛骂“老奸巨猾、冥顽无耻”,最末一句:“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都著革了职为民!”{129}
  
    写到这里,不能忘记交代一下。几个月来,今日一道圣旨,明日一篇诏书,似乎朱由校忽然之间变得勤于政事起来。但实在而言,谁也搞不清这些以朱由校名义发表的言论,究竟有多少真正出自他本人。《实录》都直截了当记在他名下,那只是因为它不便指出这些圣旨可能并非出于皇帝本人,否则历史会出现太多的混乱,太多的荒唐。但我们从侧面了解到,朱由校一直无心理国,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所感兴趣的事。刘若愚证实,平时,魏忠贤、王体乾等专拣朱由校沉迷于自己手艺的时候来奏事,使后者感到不耐烦,挥挥手:你们用心去办,我知道了。{130}比较可靠的推想是,上述大多数旨意,都由阉党写好,念或解释给朱由校听,取得他同意,然后发表。至于怎么解释,以及念了什么,却是可以有很大自由空间的。
  
    杨涟、左光斗丢官,是东林党人的滑铁卢。这是东林党战斗力最强、声望最高的两位斗士。他们的倒掉,就如同东林党旗帜的倒掉。
  
    除上述三人革职,参与会推的其他官员,被降职贬外。
  
    二十天后,首辅韩爌见局势如此,无心恋栈,求去,谕旨即准,且冷嘲热讽,给足难堪。
  
    依序继为首辅的朱国桢{131},既非东林党亦非阉党,算是当时的无党派人士,魏忠贤对他谈不上仇恨。但过不了多久,老先生发现自己在内阁里呆着,怎么都别扭。表面上他是首辅,权力却教顾秉谦、魏广微之流分去不少。他想不计较吧,别人觉着他还挺碍事,没意思得很。熬到十二月份,熬不下去,请辞,当然也获批准。
  
    天启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新年来临之前,整个朝廷,从部院到内阁,原来位居要津的东林党人,辞的辞,免的免,贬的贬,几乎清理一空。毫无疑问,东林党遭受了惨败。
  
    然而,赶跑东林党巨头,并不是阉党的最终目的。阉党分子虽然无缘拜读《农夫与蛇》的寓言,但休让冻僵了的蛇苏醒后咬上一口的道理,还是懂的。打倒之后,还要再踏上一只脚、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的认识,也是有的。因此,历史掀到天启五年这一页时,“迫害”成了新的年度主题。
  
    任何政治迫害,首先从圈定名单开始,排阵营、站队、确立打击目标;现在如此,古时也不例外。东林党一倒,各种名单马上出笼,顾秉谦、魏广微进《缙绅便览》,崔呈秀进《天鉴录》,此外有《东林点将录》《东林同志录》《东林姓名》等。这些名单提供给魏忠贤和朱由校,作为组织清理的依据。《缙绅便览》对于列入名单者,分别以姓名旁点三点、二点、一点,区分其重要性。《同志录》与此相仿,唯将点改成圈,画三圈、二圈或一圈。《天鉴录》则将所有人分做首恶、胁从两种。御史卢承钦对提供名单做出解释:
  
    东林自顾宪成、李三才、赵南星外,如王图、高攀龙等,谓之“副帅”,曹于汴、汤兆京、史记事、魏大中、袁化中等,谓之“前锋”,李朴、贺烺、沈正宗、丁元荐,谓之“敢死军人”,孙丕杨、邹元标,谓之“土木魔神”。{132}
  
    这种取浑名、将人妖魔化的斗争手法,经历过“文革”的人,会感到眼熟。别出心裁、最有创意的是《点将录》,考虑到上呈的对象文化水平不高,为使其了解名单中各人的角色和重要程度,特意模仿《水浒传》“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鄤、霹雷火惠世扬、鼓上皂【蚤】汪文言、大刀杨涟、智多星缪昌期等共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机军师顾大章、早地忽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133}
  凑足一百单八将,就像美军发给士兵的萨达姆集团的扑克牌通缉令,非常形象,寓政治于娱乐,大老粗魏忠贤一看就懂。
  
    这类名单一时满天飞,乃至有书贾借以牟利。江阴一位书商,不知从哪里弄来东林党人李应升(天启朝御史,《三朝野记》作者李逊之之父)之舅蔡士顺编撰的书稿《尚论录》,“凡列声气【志同道合者】二百余人”,刻印数十部携至京城来卖。礼科都给事中徐耀听说其中有自己的名字,“恐为异己者所构”,出大价钱把全部的书买断,“秘不出”{134},等于被敲诈一把。
  
    后来,形成了统一的钦定的名单:《东林党人榜》。朱由校批示:“一切党人,不论曾否处分,俱将姓名、罪状刊刻成书,榜示。”{135}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2

敌我“甄别”工作开展同时,再定是非,把被东林党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前面说过,魏忠贤在“移宫案”中追随李选侍、阻挠朱由校登基,这无法改变,也无法否认,他为己洗清的唯一办法,是推翻东林党赋予此案的是非。魏忠贤之外,阉党绝大多数人来自当年东林党的对立面,在若干重大历史问题上,与魏忠贤有同样需要。
  
    天启五年初,这种呼声渐起。四月,刑科给事中霍维华上疏,全面推倒“三案”(梃击、红丸、移宫)。五月,吏科给事中杨所修主张正式布置官方历史编写机构,以新的观点,对“三案”历史问题重新叙述;还要求比照“大礼议”后嘉靖皇帝———又是嘉靖———所修《明伦大典》,把“三案”中的有关奏疏编辑成书,从中传达何为正确何为谬误的立场。天启六年元月,正式决定开馆修《三朝要典》(成立写作班子),特谕明确指出,《要典》“凡例体裁,一仿《明伦大典》”,“凡系公论【阉党观点主张】,一切订存。其群奸邪说,亦量行摘录,后加史官断案【反映官方立场的批判文字】,以昭是非之实”。{136}
  
    《要典》以极快速度编成,八月即刊行天下,规定:今后一切咸依《要典》论是非。彻底否定东林党,乃是主旨。因此,从万历年间立储争国本(替朱常洛争太子地位)到朱由校登基问题,长达六十年的历史,全部按照反东林党的观点重新审视。这当然符合阉党利益,但让人永远弄不懂的是,当时在所有相关问题上,东林党诤谏朱翊钧,反对郑贵妃、李选侍,均是直接间接维护朱常洛、朱由校父子的地位,然而到头来,朱由校却与当初损害他的人站到一起,判东林党为非,东林党敌人为是。即便这里无涉正邪曲直,单从常识讲,朱由校的行为亦实难为任何旁观者所理解,无怪后人称其是世所罕见的至愚至昧之人。
  
    既然能搞出这样一部敌友不分的“历史决议”,接下来,当年两大救驾功臣杨涟、左光斗被活活整死,也就不足为奇。
  
    东林党是倒了,被他们“窃取”的权力也都收回,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不曾谋反,也不曾叛国,没有犯任何死罪,双方只是政治斗争,套用现代语说,只是“两条路线之间的斗争”。这让魏忠贤以及很多对杨、左等恨之入骨的人,感到不爽。他们是希望看见东林党骨干分子锒铛入狱,甚至人头落地的。
  
    怎么办?另找突破口。
  
    按现代的经验,欲把人整臭,就说他有“生活作风”问题。在明代这一条不灵,妻妾成群合法,寻花问柳也不丢人,相反叫“风流”。那时能把人拉下马来的好办法,是指责他“招权纳贿”。一旦如此,政治问题就变成刑事犯罪。
  
    阉党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们重新想起约数月前那个曾被逮捕却让前镇抚司头头刘侨释放的汪文言。而今,刘侨早已被魏忠贤革职为民,让亲信许显纯掌理镇抚司。
  
    天启四年十二月,汪文言“二进宫”,这次罪名是受熊廷弼委托,行贿。收受贿赂者谁?杨涟、左光斗诸东林党人也。
  
    熊廷弼行贿,这件事是有的,但行贿对象不是杨、左,恰恰是魏忠贤!《明史·熊廷弼传》:“……后当行刑,廷弼令汪文言贿内廷四万金祈缓,既而背之。魏忠贤大恨,誓速斩廷弼。”{137}熊在个性上,确有怪诞之处,讲好用四万两银子买条性命,交易达成后,却翻悔,不肯出钱,把魏忠贤气得七窍生烟。正好,他想置杨、左等于死地,即把索贿的罪名安在他们头上。这才叫猪八戒倒打一耙。
  熊与东林党人之间,从头到尾始终有不解之缘。朝中为官时,他因“刺儿头”脾性,跟东林党彼此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去辽东主持军事,被人进谗言免职,反而是东林党人(首辅刘一燝)替他说话。重获起用后,与当时辽东另一负责人王化贞,在战略及诸多具体问题上意见相左。这王化贞又偏偏是东林党领袖、时为内阁首辅的叶向高的门生。王仗着叶向高,打压熊廷弼,而实际上,王的一套都是错的,正确路线掌握在熊廷弼手中。因为不采用熊的策略,遂于天启二年正月酿失守广宁(今锦州)、溃退关内之祸。王化贞下狱,熊廷弼免职听勘。四月,三法司专案组确定狱词,判王、熊同罪,“并论死”,敲定狱词的,恰恰又是左都御史邹元标这样的东林党人。于是才有熊廷弼行贿“内廷”的举动发生,没想到,又因此大大得罪了魏忠贤。魏忠贤一恼,熊廷弼和东林党人,从冤家对头忽然变成同伙,死于同一桩案子。再过两三年,到了崇祯朝,出面呼吁为熊廷弼平反的,竟然也是东林党人,复出再任大学士的韩爌力奏:“自有辽事以来,诓官营私者何算,廷弼不取一金钱,不通一馈问,焦唇敝舌,争言大计。魏忠贤盗窃威福,士大夫靡然从风。廷弼以长系待决之人,屈曲则生,抗违则死,乃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致独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刚肠犹未尽。”{138}这段历史的曲折跌宕,真让人惊讶不已,而最终看来,东林党还是做到了秉公论事。
  
    回头再说汪文言“二进宫”。此番由大酷吏许显纯鞫治,情形自不一般。五毒备至,死活逼汪供认杨、左收纳了熊廷弼之贿。“文言仰天大呼曰:‘世岂有贪赃杨大洪【杨涟,字大洪】哉!’”{139}“以此衊清廉之士,有死不承!”{140}真是条汉子!许显纯无奈,动手伪造供词,“文言垂死,张目大呼曰:‘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面质’”。这提醒了许显纯,“遂即日毙之”{141}。
  
    凭着捏造而且死无对证的“汪文言口供”,阉党提出长达二十余人的有罪名单,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皆在其内。他们从中挑选最为切齿痛恨的六人———杨涟(前左副都御史)、左光斗(前左佥都御史)、魏大中(前吏科都给事中)、袁化中(前御史)、周朝瑞(前太仆少卿)、顾大章(前陕西副使)———派缇骑(锦衣卫)至各地捉拿,投入诏狱,分别栽赃三千两至四万两不等;赵南星等十五人则命各地方抚按提问、“追赃”。
  
    吴中为东林发祥地,有一大批东林要人。故而,天启六年春,继杨、左之后,魏忠贤为使吴中东林要人落网,又专门炮制一案。手法与汪案如出一辙:造假。他们抓住了任苏杭织造的太监李实的一些把柄。据说吴地东林党人被逐还乡之后,有意效仿当年杨一清用张永除刘瑾故事,“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事为魏忠贤所闻,威胁李实,命他以“空印白疏”———盖了苏杭织造官印的空白公文———为交换,然后由魏忠贤死党李永贞于“空印白疏”上构撰诬陷文字,呈奏朱由校,将苏、锡、常一带削职或落职在家的八位重要的东林党人逮捕归案。{142}以上只是一说,内幕则一直不明。实际上,东林党人不大可能与李实密谋,后者贪虐,屡与苏松巡抚周起元等东林党人相冲突。刘若愚说,崇祯元年七月初四,他被提出监,御前讯问,“只辨朱墨之压否何如”,即辨认文字是不是后写上去的,据此“乃止以墨迹盖朱,即指为永贞成案,永贞虽死,真正捏砌填写此本这人,尚漏网幸免扬扬于圣明之世也”{143},语气相当存疑。
  

vivian8510 发表于 2007-5-29 08:52

被批捕的吴地八位重要东林党人是:高攀龙(前左都御史)、周起元(前右佥都御史、苏松巡抚)、缪昌期(前左赞善)、周顺昌(前吏部文选员外郎)、周宗建(前御史)、黄尊素(前御史)、李应升(前御史)。他们的罪名是贪污———“诬起元为巡抚时乾没帑金十余万,日与攀龙辈往来讲学,因行居间”{144}———周起元贪污公款,并用于东林党人的活动与联络。上述八人,坐赃三千至十万不等,先后被投入诏狱;只有高攀龙在缇骑将至的前夜自沉园池,他在遗书中说:“臣虽削籍,旧属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谨北面稽首,以效屈平【屈原】之遗。”{145}事后看,他的自杀,竟然幸免于炼狱之外。
  两次大逮捕,在各地都引起社会严重反弹,甚至激成民变。这是整个天启统治期间,中国唯一令人感动的时刻。
  
    杨涟“在朝正直,居乡廉谨,天下共知”。因此,在其湖北老家,“一闻逮系,郡县震惊”,老百姓奔走相告,“欲夺涟而禁官旂”,城外“众集至数万,府道开谕【府、道两级政府发布公告】不能散”。最后,是杨涟亲自“带刑具出城”,以“恐累族诛”为由恳求父老乡亲,群众始散。等到杨涟押解上路之日,随囚车前来送行的,有上万人之多;老婆婆、卖菜的、盲人和乞丐“争持一钱以赠涟”,为助杨涟“完赃”略尽绵薄之力。各州县以及乡村,“为涟设醮祈祷生还者,至数百处”。连锦衣卫官兵,或出于感动,或示好民众,也出钱在关帝庙前为杨涟设醮。进入河南,情形一如湖北。“河南州邑,无不为涟请祷。”更有数以千计的人,自备资粮,把杨涟一直送到黄河岸边。{146}
  
    周顺昌在故乡吴县极有声望,平时民间若有冤情,抑或事若涉及民众利益,他经常出面找有关当局陈诉,“以故士民德顺昌甚”,非常认可他。抓捕周顺昌的消息传开,一连数日,县城喧闹不止,街头到处是非正式集会,为周鸣冤叫屈。到起解那天,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不期而至,向巡抚毛一鹭和巡按徐吉请命。素来飞扬跋扈的厂卫鹰犬,起初没把人们放在眼里,厉声呵斥:“东厂逮人,鼠辈安敢如此!”把镣铐狠狠扔在地下,气势汹汹地叫嚣:“犯人呢?犯人在哪儿?”走狗的气焰益发激怒民众,有人喊道:“我还以为是皇上抓人,原来是东厂这帮杂种!”一语甫毕,在场数万人“蜂拥大呼,势如山崩”,竟动起手来,打得厂卫鹰犬抱头鼠窜,当场打死一人,多人重伤。毛一鹭、徐吉吓得不敢吱声。直到较有民望的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曲为解谕”,事态才渐渐平息。{147}另一说,现场大乱时,是周顺昌亲自劝解,加上巡抚、巡按被迫承诺,暂不押解周顺昌,“明晨出疏保留”,然后百姓亲眼看见将周顺昌安置在官署,方才作罢。第四天,趁夜半寂无人知,缇骑押着周顺昌偷偷乘一小舟,“如飞而去”。{148}逮捕周顺昌引发的暴乱,令魏忠贤“大惧”,一度不敢再派缇骑出京。
  
    左光斗、魏大中、周宗建等人的被捕,在各地均引致程度不同的骚动。
  
    镇抚司诏狱,实为人间活地狱。里面的酷刑,除想象不到外,没有做不到的,种种惨毒,难以尽述。权以杨涟所受之刑为例,他被许显纯铁钉贯耳、土囊压身,毒打至“体无完肤”{149},“死而复甦【苏】者数次”{150}。清初桐城派泰斗方苞,作为左光斗的同乡后辈,在名篇《左忠毅公逸事》中,记录史可法亲口对其父母讲述的当年潜入诏狱探望恩师左光斗,所目击的情形:“左公被炮烙……倚墙席地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左光斗意识到,再这样下去,魏忠贤、许显纯一伙势必用酷刑直至把他们整死。他不甘心这样被了结,与他的同志们商议,是否屈承罪状,“冀下法司,得少缓死为后图”{151}。这是因为,自从朱棣以来,诏狱便是超越于法律之上的秘密监狱,生杀予夺,一切可以不依程序,当犯人罪行被确定之后,才移交刑部等司法部门定罪。左光斗的建议,就是抱此一线希望,先逃脱许显纯毒手,再图后举。这提议,其他五人均表同意;他们当中一半人原先职务与司法有关,显然,是依据经验认为可行。他们的天真在于,面对穷凶极恶之魏党,仍然以为程序可以起作用。于是,“诸人俱自诬服”。
  
    可是他们所期待的情形根本不曾发生,六人的认罪,让魏忠贤喜出望外,益觉立于不败之地,继续羁押六人于诏狱,并迅即转入“追赃”的下一阶段———“令显纯五日一追比,不下法司,诸人始悔失计”。追比,即给完赃规定日期,到期不完者用刑;五日一追比,就是以五天为一期限,不能如数缴款,到期用刑一次。
  这些东林党人,大多为官清廉,家境也很清寒。魏大中“宦游十载,家徒四壁”;周顺昌“出入京华,唯一肩行李;涉历宦途,止廿亩山田”;李应升“廉名远布,宦橐萧然”。{152}
  
    杨涟更是家境“素贫”,所有家产充公,尚“不及千金”。他下狱之后,年迈老母流浪在外、寄宿谯楼,两个儿子以乞讨糊口和奉养祖母。“征赃令急”,杨涟根本拿不出钱来,“乡人竞出赀助之,下至卖菜佣亦为输助”{153},仍是杯水车薪。根据许显纯的奏报,追比的成果不过是:七月八日追得三百五十余两,七月十三日追得四百余两{154}……而栽在杨涟名下的赃款数额是二万两!以此速度,最后完赃将追比多少次可想而知———他是断无活命之望的。
  
    尤有甚者,朱由校感觉五日一追比还不过瘾,特命加重处罚,改为“逐日追比”。
  
    杨涟等赃私狼藉,著逐日研刑【细致、深刻用刑】追比若干。著五日一回奏。待追赃完日,送刑部拟罪。{155}
  
    这个朱由校,且不说作为一国之君,即便从任何日常为人的基本道义看,都可称狼心狗肺。他宠任客氏、魏忠贤等,驱逐朝中正人,甚至将杨、左等逮捕下狱,我们皆可置之不问;然而,他竟以“逐日追比”惨毒无比的方式对待杨、左,完全超出于“愚闇【暗】”之外,唯以天良丧尽可堪解释。当年,杨涟于“移宫案”中,为他帝位不保忧心如焚,日夜焦思,“六日须发尽白”{156}。这种光景,我们仅见于阻于昭关的伍子胥,所不同者,伍子胥乃为自己性命不保、家仇难报至此,杨涟却是为他矢志效忠的君主和国家如此。对这样的忠臣和恩人,朱由校竟然似欲食肉寝皮而后快,普天之下心肝烂掉的人,他可算头一个。
  
    有此严旨,而杨、左又无法完赃,其毙于狱中的命运已然注定。在打无可打、打得已无人形之时,公元1625年,天启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深夜,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三人,被许显纯秘密处死于诏狱。杨涟时年五十四,左光斗五十一。人们见到他们的尸体时,血肉模糊,溃烂不可识,“尸供蝇蛆,身被重伤,仅以血溅旧衣,裹置棺内”{157}。
  
    八月、九月,首批投入诏狱的“六君子”中余下的三位,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也先后遇害。
  
    以吴中东林党代表人物为主的第二批遭迫害者,周起元、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等,于天启六年四月至九月间,同样在饱受酷刑之后,尽数毙于狱中。
页: [1] 2 3
查看完整版本: 大明王朝的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 猪头